本篇开始前先来揭秘一下上文《一个考古人的世界杯 ——1998年合川篇》最后照片和我聊得十分开心的是——“酒量满缸”的白某和沟通技能爆棚的李某。至于为啥笑得那么嗨，当然是看到镜头背后那个胆大包天，爬到高速行驶的快艇船头拍照却不慎露点又全然不知的小伙子，镜头前那两位美女看到没我就不知道了......

1998年世界杯后我先后去了丰都镇江杜家包、涪陵蔺市、丰都高家镇玉溪、石地坝、开县迎仙村、巫山大溪的工地，丰都、巫山的工地规模都比较大，参与发掘的考古队员人数不少，每个工地都新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其中就有将在第三篇出场的重庆考古足球队刘队长（为什么叫重庆考古足球队而不是重庆考古所足球队，我们在第三篇讲），可是相遇那年是1999年的下半年，当年无大赛，每天下工后喝酒聊天加唱歌，印象中都没怎么聊过足球，直到十年之后我们一起在单位看球才知道也是老球迷了，此为后话，待第三篇一群人的世界杯再一一道来，且按下不提。

从1998年到2002年的两届世界杯赛之间，还有四年甲A联赛和2000年欧洲杯，不过这期间我对有关足球的深刻记忆并不多。1999年是重庆足球的巅峰之年，前卫寰岛冲到联赛第四，球踢得好，球迷自然爱看。最值得回忆的是某次县城足球之旅，倒也记不起具体是哪天了，反正是非常炎热的周末，领队精心准备的汇报让检查工地的刘馆很高兴，特批我们晚上去县城看球。而当天的唯一一班去往县城的快艇就要靠岸了，于是来不及换衣服打扮，一群穿着破旧背心、脚着拖鞋，背后插着蒲扇的眼镜“棒棒”，在开船的最后一分钟闯进了票价高昂的长江快艇，吵闹着去县城看球，也不在意快艇里衣着周正的中产阶级撇过来的不屑目光。虽然与世界杯外的球迷打扮如此不同，却有着同样旁若无人的赤诚热爱。这一天的足球之旅段子不断，却是同行者的回忆录卖点，就不好泄密了。

 

2003年忠县老鸹冲墓群发掘（工地远眺）

 

从2001年开始一直到2006年，我基本上都呆在忠县老鸹冲、王家堡遗址作发掘工作，两个工地相邻，都位于现在忠县“三峡橘海”景区附近的长江边上，当时还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从地图上看位于忠县县城和著名景点石宝寨之间，实际上要去到工地可真是“望山跑死马”。从重庆出发，坐五个半小时大巴到忠县县城，再搭乘去石宝寨的中巴一个小时，然后在半道下车搭乘摩托，花三十分钟沿着机耕道绕过一座大山才能到工地，或者选择走一个小时山路翻山到工地，屁股痛还是脚痛可以自由选择。我们租了一栋刚刚建好的两层小楼，视野宽敞，居高临下俯瞰工地和长江，房间充裕，楼前、楼上都有平坝，可以晾晒陶片，门外猪圈宽敞（这个很重要，上厕所不会被猪拱屁股）。最大的问题是夏日里漫天的蚊虫让人谈之色变，虽然点起了蚊香，但是重庆人喜欢开窗透风的“坏毛病”给了它们可乘之机，简陋的纱窗显然挡不住蚊虫对我们这群“热血”青年的渴望，虽说不至于失血过多，但身上疙瘩不断、瘙痒难耐是不可避免的。

 

2003年忠县老鸹冲墓群发掘（对铺兄弟来助阵）

 

2003年忠县老鸹冲墓群发掘（现场利用日光透图）

 

2006年忠县老鸹冲墓群资料整理（汗流浃背的室内摄影）

 

这个工地也有三难，第一难就是前面说的交通出入难，第二难则是洗澡不方便，用水全靠挑，江边洗澡也不安全，想好好洗洗只能一个礼拜赶一次场去石宝寨或者西沱镇。说起来，其实距离只有20公里，但是要搭上赶场的船却很是辛苦，赶场当天六点就要起床去江边等船，要是冬天，江风吹起风寒渗骨。冷倒也还能忍耐，但是由于附近几十个村子都要搭乘这条船去石宝寨买卖农产品和生活物资，所以小船总是超载的。船舱里人挤人，甚至不允许站人的船头都站满了人，要是运气不好赶上有人卖牛、卖猪、卖鸭或者炎热夏季，一船的味道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洗了个寂寞，所以几次之后，除了想要去镇上感受“花花世界”的几个兄弟，大部分人都选择在楼顶来个天体浴。第三难便是娱乐问题，虽然有电视，但是信号不佳，只有包括中央一台在内的少数几个频道，只能看看《新闻联播》什么的。好在工地条件比四年前有了改善，已经配有台式电脑，硬盘里安装上英雄无敌Ⅲ和大航海时代4，只要安装好稳压器，喜欢打游戏的打上一天都不烦，其他队员有麻将、扑克，还有酒，在不上工的夜晚也不缺乏娱乐方式。

 

拥挤的赶场船（来源网络）

 

2001年上半年在完成了老鸹冲墓群的发掘后，马上到来的是炎热的夏天。由于天气和洪水的原因，考古队员们可以在重庆主城休息一段时间，等待即将到来的巫山大溪遗址发掘。难得的闲暇时间，我终于可以停下匆忙的脚步，谈场恋爱，也伴随着中国队的脚步，观看了世界杯预选赛十强赛的全部比赛。从2001年10月7日，沈阳五里河于根伟进球瞬间，球迷们幸福的情绪一直弥漫在空气里，直到终场哨响时迎来更大的高潮。当CCTV5那个后来成为经典的「我们出线了」五个大字出现在屏幕中央时，彻底点燃了全国人民积压已久的足球热情，范围之广泛、情感之热烈，可能远远超过如今年轻球迷们的想象，很多球迷都跑到解放碑庆祝，脸上涂着国旗，挥舞国旗高唱国歌，让我意外的是董老师格外狂热，竟然也是庆祝人群中的一员。

 

2003年忠县老鸹冲墓群发掘（董老师冒雨作业）

 

说起董老师，其实老师这个称呼并非只是敬称，更是一种昵称。不完全是因为他长我们几个“单身宿舍伙食团”成员十来岁，而是另有来由，我们都算是北京大学1997年田野考古培训班的学员，“老师”这个称呼记不清是班主任（1998年合川篇的女领队）因他“伟岸身材”而开玩笑的称呼，还是和培训班成员住在一起的北大本科生被他“沧桑面容”迷惑而对他的尊称，反正“董老师”这个称呼从1997年起叫响重庆三峡各县，经常协助我们工作的区县同行很多都只知董老师而不知其名谓。

 

2003年忠县老鸹冲墓群航拍（留下唯一遗照就坠毁）

 

从2002年5月我们进驻工地开始，一切都很顺利，驻地照旧，民工也是前一年已经磨合过的，稍加指点即可。商周时期遗存保存也不错，甚至发现两三座三星堆文化墓葬。考古队继续由现在已经去当教授的“二哥”和我继续负责，从1997年在江北石马河挖汉墓开始我们就长期搭档，彼此熟悉配合默契，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哥儿们即将去读博，这将是我们合作的最后一个工地。他也知道我是球迷，主动承担了不少工作量，让我能有时间看球。令人高兴的是，董老师也从这一年开始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不但带来了去解放碑庆祝时的国旗、喇叭、巴掌拍，还比我更热心的张罗看球的事情，不禁令我感慨——2002年的世界杯终于不是一个考古人的世界杯了！

天时地利人和，似乎万事俱备只待世界杯，然而我俩很快发现一个大问题！有电视，没频道！前文说过，我们的驻地很是偏远，靠着常规的室外天线只能看到有限的几个央视频道，其中竟然没有体育频道，这可是日韩世界杯的主要播出频道。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和我们关系很好的村支书建议学他家，安个锅盖——“卫星天线接收器”不就得了。作为农村里的“文化人”，我们当然知道早在1993年国务院1993年第129号令《卫星电视广播地面接收设施管理规定》明确规定，个人私自安装卫星电视接收器属于违反国家规定的行为，这可咋办？文化人当然有文化人的办法，我们立马翻看《规定》，发现第九条说，“如有特殊情况，个人确实需要安装和使用卫星地面接收设施并符合国务院广播电影电视行政部门规定的许可条件的，必须向所在单位提出申请，经当地县、市人民政府广播电视行政部门同意。”工地上三个单位的员工一合计，二哥知道自己要去读博了，也不想为难我，董老师在我看来脾气好又听招呼，还是个“狂热球迷”，于是我这个已经27岁的愣头青大手一挥，为了世界杯，为了中国队，为了看球搏一搏！

我们开始分头行动，董老师作为工地财务，负责到石宝寨寻找偷偷卖锅盖的店家进货，动手能力强的二哥负责安装，我作为发起人要承担最艰巨的任务：去忠县广播电视局申请安装许可。当时广播电视局似乎是在忠州镇巴王路一带的一个院子里，没有培训班的老大哥同学带路还真找不到，也感谢他的能说会道，天晓得我们俩用了什么理由来说明考古工作“确实需要安装和使用卫星地面接收设施，并符合国务院广播电影电视行政部门规定的许可条件”的，反正我们是走了合法程序的，至于后面县广电局有没有向重庆市广电部门报备我们的奇葩理由就不关我事了......

 

各路人马凯旋而归，回来后虽然天都黑了，可我们一刻都不想等，决定连夜安装。不过我们很快就发现，对于一群文科生来说，在没有说明书对照的情况下安装锅盖竟是如此艰难，以至于第二天全体队员齐上阵，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才安装成功，感谢董老师为我们拍下了当时安装的全过程，让我在写这段回忆的时候完全是“按图说话”。调试电视完毕，董老师的哨子、巴掌拍已经到位，还砍了根竹竿将国旗挂在了二楼窗子上，除了脸上差点油彩，桌上没有啤酒（工地太偏了，要喝啤酒必须在赶场时候去镇上买，然后一路用背篓背回来，成本太高），气氛已经达到高潮。

5月31日开幕式，揭幕战哨响，我发觉有点不对了，除了我喜欢的齐达内因伤缺阵，亨利、特雷泽盖和西塞三大联赛金靴哑火，导致卫冕冠军法国队首战失利的沮丧，我还发现董老师可能是个伪球迷，他竟然不认识亨利！6月4日，中国和哥斯达黎加的世界杯首战开幕，含着哨子，时不时挥舞国旗的董老师问我那个左后卫叫啥时，我凌乱了，原来这厮是因为中国进了世界杯才看球的“半个球迷”！

随着中国队干净利落的连输三场，告别世界杯，董老师“半个球迷”的真面目终于暴露了。他很快加入每天晚上的麻坛战事，只留我在电视机前看球赛。虽然麻将赛场和球赛观看场地是同一间房间，甚至我俩坐在同一条长凳上，只不过一个朝着电视机，为喜爱的球队加油助威；一个背对电视机，在麻将桌上点炮放胡，可谓“一条长凳连接着两个世界”，于我来说，2002年世界杯成了一个半考古人的世界杯。

一个半就一个半呗，我继续着我的世界杯观赛之旅。继续支持“德国战车”，虽然没有超级巨星，但首次参加世界杯就攻进五球的克洛泽很快成为我的新欢，在和沙特的小组赛上出人意料的空翻庆祝更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动辄用标志性大吼指挥队友的金毛狮王卡恩和克洛泽一起拖着不被看好的德国队一路冲到决赛，并达成了世界杯历史上唯一一次将金球奖授予门将的巅峰成就。巴拉克也在这届延续了自己在勒沃库森的“三亚王”成就，又增添了一个世界杯亚军。

今年卡塔尔世界杯被叫做“诸神黄昏”而大肆炒作，其实对我这老球迷来说，每一届都有新星崛起、星光璀璨、诸神黄昏。罗纳尔迪尼奥对阵英格兰一球成名，从此走上巨星和大满贯之路，可惜他获得所有荣誉后便不再专注职业比赛，巅峰来得快去得也快！克洛泽上演帽子戏法，从此走上巨星之路，成为目前世界杯中进球最多的球员。去过的球队一定会拿到联赛冠军，人称足坛吕布的伊布拉西莫维奇也是此届崛起。意大利的马尔蒂尼、法国的德塞利、利扎拉祖、西班牙的耶罗、阿根廷的战神巴蒂斯图塔、西蒙尼（上届干翻贝克汉姆）、巴拉圭的奇拉维特、克罗地亚的苏克（上届金靴）都在这届世界杯后陆续退出了国家队。

这一届最大的故事当属定下“进一球，积一分，胜一场”目标，却创下“九十二年世界杯历史上只有三个国家赢过国足”段子的中国队。还有靠着第十二名队员帮忙，连胜葡萄牙、意大利、西班牙等强队，创造亚洲球队首次打进四强历史的韩国队，还是半决赛前，时任德国足协主席贝肯鲍尔出面向国际足联施压，迫使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在决赛前一个小时违规更换了原来德国队对阵韩国队的主裁，韩国队的创纪录之路才告终结。四分之一决赛巴西对阵英格兰，罗纳尔迪尼奥用一记精彩的吊射攻破了希曼的球门，让老门将希曼趴在贝克汉姆的肩上泪流满面。日韩世界杯也让我见证了足坛最强三叉戟3R的诞生：长期受伤的“抢点型射手”罗纳尔多、在巴萨踢不上球的里瓦尔多、平平无奇法甲球员罗纳尔迪尼奥，他们梦幻般奇思妙想的配合，简直是锋线上无解的存在。巴西的3R组合在02世界杯一路所向披靡，全队取胜的18个球中，就有12个球是3R组合踢进的，最终成就五星巴西辉煌。2002年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有两大发型：最佳发型当属罗纳尔多的阿福头，顶着奇怪发型成就了单届8球的史上第二记录，为什么要理这么个奇怪发型一直是个谜，直到2021年他才承认是为了转移媒体对他腿伤的关注；另一个就是颜值巅峰期的贝克汉姆的“莫西干发型”，引发了全球型男的模仿狂潮，成为莫西干头潮流鼻祖，这个发型让他走上了时尚球员的不归路，更多的人关注他的场外生活而不是他的球技。

就这样，一条长凳背靠背，我又告别了一个半考古人的世界杯，或许是我有生之年能看到的唯一一届中国队参加的世界杯。

此后，享受快乐足球的中国足球队作鸟兽散，队员们各有际遇，拉链门、假球事件、出国踢球，除了寥寥数人，大都从巅峰迅速滑落。记得2004年亚洲杯，还跟着重庆文物系统的资深球迷川局在重庆奥体中心看了人生第二场现场足球，后来又一起看了那场让人失望的决赛直播，此后对中国队是敬谢不敏，从此只看外足拒看国球，向着伪球迷之路又滑落一步。

2006年德国世界杯的时候，我和董老师等三五个人在忠县汗流浃背地整理考古资料，没了中国队，董老师的红旗挥不起来，好像我对看球也没那么起劲了。记忆中对这届世界杯的回忆并不深刻，差点忘了本届世界杯上演“诸神黄昏”的C罗和梅西当年都还是首次参加世界杯的小将。名场面不多却个个经典，而且都是悲剧结局。决赛踢出勺子点球，本来可以以最辉煌的方式告别世界杯的齐达内用世纪一顶搞砸了一切，一代中场大师黯然离场......几近踏上解说巅峰的黄健翔那激情溢出屏幕的“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制造了自己的“红牌离场”，也创造了一个世界杯的场外经典。21岁的C罗在施压裁判把俱乐部队友鲁尼罚下后，被镜头扫到他志得意满的眨眼事件，让我知道这小子不是个省油的灯，永远能够利用一切机会为自己制造有利局面。还有天妒“红颜”的贝克汉姆和他的皇马队友齐达内一样，想要用荣耀告别世界杯，拼尽最后一丝能量，却因伤被提前换下场，坐在替补席上流下了不甘的泪水，他想用努力证明自己的能力，却让世界永远记住了他的绝世容颜和伤心泪水。

在忠县，我见证了两届世界杯，取得了自己的馆员职称、考古领队头衔，也迎来了孩子出世，度过了人生的一个重要积累阶段。此后，因为三峡考古工地的陆续结束和工作重心的调整，我有了更多的时间留在重庆主城，终于和单位的球迷们胜利会师，迎接我的下一个世界杯……

图文：方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