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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竹寨 剑门关的战略依托
发布人:重庆考古  2021-04-23

13世纪中叶,整个欧亚大陆都在蒙古军队的铁蹄下颤抖。兴盛于蒙古高原斡难河流域的蒙古汗国,其剽悍的骑兵向西越过伏尔加河、多瑙河,向西南越过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向南越过黄河。

1251年蒙哥继任蒙古大汗后,决心将“上帝之鞭”挥向两个更远处:跨过非洲最长的河流尼罗河和亚洲最长的河流长江。

宋蒙(元)战争开始不久,四川便成为蒙军的主攻方向。一是因为中国中部及东部有长江天堑,蒙军又不善水战;二是四川乃天府之国,财多粮广。

时任四川军政一把手的四川安抚置制史余玠,针对蒙军善于平野驰骋,拙于山地及跨江作战的特点,采取“守点不守线,连点而成线”的战略方针,在1243年至1252年的9年时间里,有计划有步骤地在四川境内的长江、嘉陵江、沱江、岷江沿岸,选择险峻的山隘加固和新筑了数十座山城。因这些城堡大多建在山顶平阔、四周峭壁环绕、状如城廓的方山之上,史称“山城堡防御体系”。

这是中国古代战争史的奇观,是非常时期的特殊产物。

在这种防御体系中,最为知名的有令蒙哥命丧城下的合川钓鱼城、苍溪大获城、奉节白帝城、南充青居城等,史称“川中八柱”。然而,将蒙哥亲率的由陕西进攻四川的蒙军主力堵在川外,数次被攻陷又数次被宋军夺回,在腥风血雨中屹立28年的八柱之一剑阁苦竹寨,却至今鲜为人知。

苦竹寨是令入川的蒙古铁骑勒马的第一个关隘。1258年10月,蒙哥入川后亲自指挥的第一仗,便在苦竹寨遭到重挫。

当宋蒙(元)战争结束,四川人口从战前的1200万人剧减至80多万人,苦竹寨悲壮、惨烈的历史,也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

 

 

踏遍青山探古寨

 

初秋时节,当我在剑门关下盘桓,随意向几个当地人打听苦竹寨时,他们要么一无所知,要么只知其名不知其具体方位。真令人遗憾,这个距剑门关仅10余公里、在南宋时全国闻名的战争前线,竟被人遗忘得如此彻底。

 

剑门关

 

我的向导是一位当地的文化人。早在2005年秋,中央电视台第4 频道要做一档剑阁人文地理的节目,是他带领制作人员攀上四周断壁,似海中孤岛的苦竹寨。他对我讲,制作人员中一位必须出镜的年轻女主持人,是被吓得来闭着眼睛被雇佣的山里人用滑竿抬上苦竹寨的,因山陡路险(实际多处上山路已断),每走一步都可能是自己生命历程的最后一步。

此后我的经历,证实了史书所言“苦竹隘西北东三面崭绝,深可千尺,猿猱不能缘以上下也。其南一涂,一人侧足可登,不可并行。”

驾车西出剑门关镇,在一条机耕道上摇晃了2公里,又在一条乱石路上颠簸了1公里后,道路虽依稀可辨,但汽车在又陡又滑的乱石路上开不动了。我只得弃车,与向导一起徒步开始了苦竹寨之旅。

我脚下的这条通往苦竹寨之路,既不像幽幽古道,更不像正规公路,而是没有路基、直接在地面铲出来的便道。而我沿此路前往的苦竹寨,却是南宋时以山城为战的隆庆府(今剑阁县)治地。南宋朝廷在战时将一个县政府所在地由交通便利且富庶的平坝,迁往偏僻险要的苦竹寨,可以想象当年军情何等危急、战事何等惨烈。

向导边走边给我介绍,当年通往苦竹寨的路已无迹可寻了,现在的这条路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为采伐苦竹寨的原始林木而修的简易公路。因明末清初张献忠最后一次攻陷并血洗苦竹寨后,山上尸骨太多、冤魂不散、阴气太重,再加上山下山非常困难,苦竹寨山顶方圆4平方公里的平阔之地便无人定居了。无数尸骨腐化后为林木的生长提供了沃土,因此苦竹寨上的林木粗壮而茂密,是难得的优质的木材,这才使得企图一夜暴富的木材商们不惜血本修了这条路。

我们沿这条路在密林中穿行约4公里,眼前出现一块约100平方米的台地,上面有一排小木屋。台地下临深不见底的沟壑。向导指着隔壑相望的一座山壁如刀劈斧削般笔立的平顶山说,这就是苦竹寨。我放眼望去,它正如《读史方舆记要》中所说:“四际断岩,前临巨壑;孤门控据,状如城廓。”

 

剑山山形

 

由于刚好雨过天晴,沟壑里腾起的热雾与山腰的雨雾相互翻搅融合,使苦竹寨像一幅不停变幻的水墨画。

向导告诉我,10多年前,为使采伐的树木从苦竹寨运下来,木材商在台地与苦竹寨之间架了一条钢缆索道,因此,简易公路便到此为止,从这里到达苦竹寨脚下的路便很难走了。他再三告诫,难和险是两个概念,等到从苦竹寨脚下往寨顶爬,就险了。

 

 

一夫挡关古寨门

 

从台地下坡向苦竹寨脚下进发时,我看见了在那巨壑里奔流的小剑溪(剑门关前的那条河叫大剑溪),溪上有一处拦河而成的水库。据向导讲,20世纪60年代修这水库时,在河滩中发现数不清的生锈的铁箭镞。

 

苦竹寨下的小剑溪,20世纪60年代在此修水坝,曾挖出数不清的箭镞

 

因剑门关和苦竹寨为南下入蜀的一前一后的必经关隘,而苦竹寨为四面均被悬崖深峡隔断的方形孤山,比剑门关更易固守,因此南宋军队明智的放弃了看似雄奇的剑门关,精心选择了更加雄峻、利于聚兵屯田长期坚守的苦竹寨。

我站河滩上仰望不见顶的苦竹寨,仿佛满山旌旗如云、刀戟如林、箭矢如雨。那一段血火交织的历史,总是让人生出挥之不去的凝重思绪。

 

右边为苦竹寨,正前方为小剑山,下方为小剑溪

 

距今700多年前的那条通往苦竹寨顶的小道,位于水库堤坝下不远处的乱石滩边。这小道本来就是在垂直于地面的陡壁上掏凿出来的,宽不到两尺,又经数百年风雨侵蚀,有的路段更为狭窄,需面朝岩壁,两手抓紧壁上的藤蔓,像壁虎般紧贴崖壁一步一步挪过去。此时,必须盯死小道绝不可张望,因为稍一失足,便会跌下数十米深的没有任何凸出的缓冲处断崖,直接坠入小剑溪中,不摔死也得淹死。  

 

苦竹寨面临小剑溪的绝壁

 

由于我的向导此前已两上苦竹寨,自然由他在前开路,主要是为我寻找并指示手脚的支撑点。在小道坍塌断裂处,他便如猿猴般先爬过去,然后用脚勾住树干,倒挂金钩般的伸手将我拽过去。

 

苦竹寨绝壁

 

如此攀爬了数百米后,小道上断断续续的出现了石阶。凭感觉,我知道离山门不远了。

当我刚转过一处拐肘弯,被史书称为东南门的苦竹寨山门突然展现眼前。准确地说,那瞬间我看到的是一块突出崖壁、状如虎口的巨石,高2米、宽仅1米多的圆拱形山门,好似被衔在虎口中的猎物。

 

苦竹寨东南门远景

我看过不少方山城堡的城门,它们都修在天然隘口处,完全依地势而设,但苦竹寨的城门开于悬崖半壁不说,其位于城门拱顶的那好似虎口上颚的巨石,如天然的高墙而不可攀越。在这里,只需一名士兵手持弓箭,便可令苦竹寨固若金汤。

 

苦竹寨东南门近景

 

与四川境内几乎所有山城不同的是,寨顶方圆4平方公里、且为当年县府所在地的苦竹寨,只有这唯一进出的山门。由此可以想象,当年号称“绞肉机”的蒙古铁骑,是何等的凶残可怕,是何等的势不可挡,才迫使南宋军民选择这与世隔绝之处固守,以期光复家园。

 

苦竹寨城门拱顶的南宋筑城题记

 

这座城门是南宋隆庆府所建,距今已近800年。此门与钓鱼城的西门、大良城的北门一样,为双拱制式,加大了门洞的进深。门洞里地面潮湿,光线昏暗。我借助打火机的光亮,好不容易读完镌刻在门洞右侧壁上的明代滇南镇守大将军高任重的题诗:“宋军设险开山寨,明守探奇到石门。一望剑山天下胜,诸峰罗立似儿孙。”门洞左侧壁上,则镌刻着明代剑知州李璧登临此门的题诗:“小剑山头接太青,周遭岩壑仅通门。太平时节何须此,借与猿猴长子孙。”

 

苦竹寨城门内高任重的题壁诗

 

李璧此诗读来颇耐人寻味,前两句写山形地貌,后两句大发悲天悯人的感叹,感叹如此荒山古堡在和平时期不可想象,这样的地方只能留给兽类繁衍生息了。

而这样一个荒无人烟之地,实实在在的曾为川北重镇的隆庆府所在地,也就成为此后的探险者、寻宝者认定的藏金埋银之地。据当地人讲,张献忠便是到此的一个最强悍、最残暴的寻宝者。当年他剿遍四川,唯独苦竹寨屡攻不下,后探得寨北峭壁上有隐秘的险径,便令士兵驱赶羊群寻路而上,攻破苦竹寨,然后将城中军民斩尽杀绝,血染小剑溪达10多里。

 

 

英雄魂魄化苦竹

 

当年,蒙哥亲自率兵攻打了该寨。

在此前的1254年4月,蒙军元帅汪德臣率先由陕西入川,他利用被俘获的南宋提辖崔忠,招降了苦竹寨守将南清。不久,南清北上朝见蒙哥大汗,他的部下杀死其家属及亲信,苦竹寨又复归于南宋。

1258年,蒙哥亲自率大军至苦竹寨。面对固若金汤的苦竹寨,蒙哥曾异想天开地尝试在密集炮火的掩护下,在与苦竹寨邻近的山头和苦竹寨之间,架设一道天桥作为进攻的通道。最终,蒙哥又采用同样的计谋,利用南宋降将张实,使其招降驻守苦竹寨的守军。

张实满口答应,但他一进入寨内,反而与守将杨立一起坚守。张实为泸州神臂城都统,被蒙军使小人之计俘获,他又使小人之计得以脱身。按他的信条,军人渴望的是面对面的血战,死在战场上才是军人本色。

这杨立和张实真是绝配,杨立是名将杨再兴的后代,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张实是北宋名臣张方平的后人,大刀功夫不弱,尤擅长立营布阵、策划谋略。被张实当猴儿耍了的蒙哥气得发疯,调遣最精锐的部队倾力攻打苦竹寨。但连续攻打数天,小剑溪被血水全部染红,但苦竹寨仍岿然不动。

蒙哥正苦于无计可施之际,一员名为史枢的裨将请求领战。史枢本为汉人,所统领的部队尤其擅长山地作战。他选派数十名精兵,于深夜从南宋守军认为最保险的一处巨壑,先缒绳滑入数百尺的绝涧,再攀援苦竹寨峭壁攻入城内。与此同时,蒙哥则率军从苦竹寨唯一的城门东南门佯攻。“枢为前锋……率健卒数十人,缒而下得其所以至师之处,宗宪命枢急取之……”按常理,数十名攻入城内的精兵并不可怕,但正领兵与声东击西的蒙军大战于东南门的裨将赵仲武,听到城内有蒙军的呐喊声,以为城池已破,立即放弃了抵抗,打开南城门投降。

第二天凌晨,蒙军逼迫已投降的南宋官兵指认抵抗最卖力者,结果,以杨立为首的40名南宋官兵被当场斩杀,而张实被残酷地五马分尸。

而以诱降手段首次占领苦竹寨的那个蒙军元帅汪德臣,在忽必烈继任大汗后,还特别旌表他“当先皇开拓之初,负益昌进屯之责,宝峰始筑,南人不敢加兵,苦竹既平,山寨继来输款”的伟绩。而汪德臣在占领苦竹寨后偶染疾病,蒙哥亲率诸王前去看望,十分动情地对他说“尔疾皆为我家!”并亲自为他敬酒及赐以玉带。由此可见,苦竹寨在蒙军看来是何等重要,苦竹寨不攻克就谈不上进占四川。

天若有情天亦老,漫山的翠竹因吸纳了南宋将士的血泪而有了苦味,苦竹寨也因之由原来的朱家寨改为现名。

此后,苦竹寨因处于入川的咽喉要道,宋蒙两军在此多次绞杀、反复争夺,它最终在南宋军民手中挺立了28个年头,它也作为一座古城繁华热闹了28个年头。

穿过城门,跨过一道城壕般的山涧,我们便到了山顶。

山顶平坦开阔,微有起伏,长满一人多高的当地人称的马杆儿草和稀稀落落的杂树,因高大的原始林已被伐尽。向导感叹:这简直像广袤的非洲大草原!而我所联想到的,是被维苏威火山吞噬的庞贝古城。不过,庞贝古城是瞬间整体毁灭于大自然的不可抗拒之力,苦竹寨却是挣扎着彻底消失于杀戮之中。

想当年,这里是楼台林立、街市纵横、酒旗斜矗、车来人往。如今,这里除了呼啸的山风,便是一片死寂。苦竹寨的历史使命完成了,愿它安息。

当年宋军的演兵场,湮没在荒草之中,再也没有昔日的浩荡雄风;当年将军衙门的遗址上,遗留着前几年护林工人的窝棚。向导发现了几块乌黑的瓦片,他用手指捻去瓦片上的泥土,惊喜地说:“快看,这一定是资格的宋瓦!”其实,那瓦片上其实并无字迹,其年代恐怕难以确认,但我理解这个剑阁人的心情。

实际上,我们此时本身就站在一个巨大文物之上,本来就与古人置身于同一条历史长河之中。我们已经和不畏强暴、热爱和平、敢于以身殉国的祖先们如此贴近,这本来就是一件幸事,足以令我们的心为之震撼了。

因时值初秋,马杆儿草密密匝匝地覆盖了往更深处的小径,且草杆上盘缠着不少1尺多长有毒的小青蛇,尚存的府衙残垣、火药槽、八角井、插旗石等遗迹,我们就无缘目睹了。而当地人给千姿百态的苦竹的命名,如“妇人背子望夫”、“神马救驾”、“擎天一柱”、“仙人指路”等,却给了我对那段历史无穷无尽的想象。

如今人烟绝迹的苦竹寨,已是飞禽走兽的天堂。作为战争的见证,它不应该仅仅是“借与猿猴长子孙”(明代剑知州李璧题于苦竹寨东南门诗),更应该成为人类追求和平、自由的课堂。

 

作者:马恒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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