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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狼”共舞 ——奉节上关遗址考古随笔
发布人:  2023-02-28

一、开往秋天的飞船

“找到了,就是它!”随着袁东山手指的方面,我看见了停靠在江面上的水翼艇。和朝天门码头其他客轮比起来,这艘“长江快巴”显得是那么娇小,像极了一个夹在哥哥堆里的小妹妹,低调安静,又与众不同。那纤细的造型让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我几乎相信这如飞机流线体一样的设计能让它启动后在长江上飞起来。事实也的确如此,它的时速高达每小时70—90公里,是当时世界内河航行最快的船只之一。

“大家再检查一下船票,我们准备登船了。”袁东山扛着探铲走在码头梯坎的最前面,我、白九江和王海阔扛着大包小包,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我记得那时才看过电影《泰坦尼克号》,对男主角“小帅哥”登船时码头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场景记忆深刻。朝天门码头就如电影那般,早起的人们挤满了码头的阶梯,人声鼎沸,我们几乎是手拉手地艰难挤上通往趸船的通道。在这里,有人上来,有人下去,有人拥抱,有人哭泣,大家都在搜寻着属于自己的方向。然而,没有人给我们送别。那是1998年10月28日的清晨,阳光晒在大家年轻的脸庞上,我们憨憨地对着朝阳回礼微笑,憧憬着一段新奇的旅程。

上了船,我们才发现船舱里没有房间和铺位,只有像火车一样一列列整齐划一的座位。我的屁股稳稳当当地压在厚实舒适的座位软垫上,当即开起了玩笑:“我们考古队算是开了洋荤,还坐上了这么高端的快艇。”据说,这种从俄罗斯引进的“海燕—M”型水翼艇从重庆顺流而下到湖北宜昌只需要7个小时,而我们的目的地是中途的奉节县,意味着这趟旅行比以往乘坐客轮要节约近一半的时间。

作为“带头大哥”的袁东山当即接过话茬,论起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强调船票的“奢侈”,足足花了几百“大洋”。他笑嘻嘻地说:“我们都这样享受了,等到了奉节干活的时候,你们一定要雄起哦。”

是的,我们再次出发,再次开启了我们的考古之旅。前不久,我们刚刚结束了丰都玉溪遗址的考古发掘。因三峡考古任务重、时间紧,我们顾不上休整,又要马不停蹄赶赴下一个目的地。当时,涪陵蔺市遗址的发掘工作也将同时启动,原来玉溪遗址考古队的人员便一分为二,我们四人前往奉节,其他人去了涪陵,我们都将各自迎来新的队友,组成新的队伍,开始新的任务。考古这碗饭就是这样,有些时候你不会遇见同样的人,但是你们在一起战斗过,即使是短暂的时光,也不会忘记彼此。水翼艇终有败给高速公路,退隐江湖的一天。但是,青春却不会败给岁月,年轻的回忆依旧在长江的波涛里活力四射地跳跃着。

船动了起来,我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那强劲有力的推动力。袁东山是奉节人,对他来说这就是回家了,途中景色已是司空见惯,不一会儿就倒头呼呼睡去,那只强有力的大手却始终谨慎地护在腰间的挎包上,我知道那是我们考古队的“粮草”。我是第一次乘坐快艇,很快被窗舷外船身破浪而行激起的厚厚浪花吸引,它们像长在快艇上的翅膀,带着我们飞翔于长江之上。两岸的山色一晃而过,等我转过头时,它们已经被远远抛到脑后。有时,会有大船相对而过,此时的江面激起更为热烈的浪花,飞艇也随之上下颠簸、起伏前行,速度带来的快感让我们一半兴奋,一半紧张。又过了一会儿,船仓前的大屏幕开始播放起长江三峡风光片,我们收回了目光,轻松地看着影片,我和白九江开始讨论起了白帝城、瞿塘峡、夔门和滟滪堆。白九江考古学家的气质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显现了出来,他沉稳透彻,看事情往往能几句话就说到了要点和本质,就算是旅途中的聊天,他的话也常常让我陷入深思。当然,我们的话题离不开金灿灿的奉节脐橙。王海阔摸了摸下巴,说道:“脐橙再有些时日就熟了,这次我们待的时间够的话,一定要吃个够。”

约莫下午4点,飞艇的速度降了下来,我伸了伸懒腰,窗外码头上矗立的“奉节港”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奉节,这个向往已久,充满着白帝传说、三国故事、诗圣情怀的历史之城终于到了。谁也说不清这片土地下还埋藏着多少的历史秘密。你认为空无一物的地方,其实从来不曾空无一物,更何况这里是奉节。我很庆幸自己身处在三峡考古的黄金岁月,亲身经历了这些传奇的出土。

奉节县白帝城文管所所长胡黎明已经在码头上等候多时,远远地看见我们就开始挥手,大声呼喊着“东山”。他是个典型奉节老大哥,热情洋溢,还不等我们走近,便一个箭步冲上来,厚实的大手紧紧握住我们,用力地摇来摇去。同来的还有文管所的年轻同志雷霆军和邹伯乐,雷霆军高大帅气,但略显羞涩。邹伯乐瘦小精明,戴着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透露出那股聪明劲儿,他们一上来就抢着帮我们提行李。就在这样一个嘈杂的下午,你推我让地,我们开始了几十年的友谊。

我们离开码头后,先到奉节县人民政府第二招待所安顿下来,等待着上关遗址考古队的其他人员到位。很快,安静的招待所就传来了嬉笑的声音。是的,他们到了。先和我们打招呼的是“宜昌三剑客”——刘继东、乔峡和李孝佩,他们都来自宜昌博物馆。刘继东梳着当时红极娱乐圈的“四大天王”之一的郭富城那样的中分发型,加上他棱角分明的帅脸,显得十分潮流前卫,他是吉林大学考古系的高材生,专业过硬,幽默风趣。乔峡气质沉稳,沉默寡言,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是吃工地饭的好手。李孝佩则精力旺盛,做事执着,痴迷“三字经”。随后,万州博物馆的李应东也到了,这个活泼开朗的兄弟总能把大家的气氛调节的快乐轻松。再加上晚几天到来的巫溪县文管所的黎明,上关遗址考古队11人就聚齐了。

 

奉节上关遗址(1998年“宜昌三剑客”合影)

 

所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之后的考古发掘中,我们11人分工明确,各自承担起了相应的工作。随着工作的推进,大家越来越默契,“上关七匹狼”的称号在三峡考古的队伍圈子中流传开来,这“七匹狼”包括袁东山、刘继东、乔峡、李孝佩、李应东、邹伯乐和我。由于黎明晚了几天加入考古队,而没有入列“上关七匹狼”,至今还耿耿于怀。为什么会有这个称号,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也许是我们最为活跃,也许是我们都个性鲜明。不过,后来我仔细揣摩了下,也许这是按酒量豪爽来排的名。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11人合影)

 

“上关七匹狼”是朴素的考古学者群像描述。从外表看,我们和当地普通的年轻人看不出什么不同。长期的野外工作,使得我们看起来还有点儿灰头土脸,也许我们大部人在人前不善于交际,不会侃侃而谈,但是一遇到考古的话题,大家又立刻变得光彩照人、能说会道。我们这帮人少年时励志考古为一生追求的梦想和事业,大多数人从来没有想过干其他事情。当然,我们也为此付出了许多,比如远离城市生活,远离亲情爱情,比如多数人成家较晚,不能长时间陪伴家人,长期忍受孤独。

            

刘继东                                            袁东山                                                雷霆军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清理发掘照片

 

考古学,爱它,也恨过它,最终却离不开它。“上关七匹狼”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天晚上,文管所特意在“奉节紫阳鸡”老字号餐馆为我们设宴接风。大名鼎鼎的奉节紫阳鸡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它的秘诀是将山里的腊猪脚与土鸡放入掺好水的炖锅中,添入一些诸如新鲜人参、党参、茶树菇、老姜、花椒和干辣椒等辅料,先用大火烧开,再用小火煨上几个小时。这样炖好的肉,吃起来味道软熟鲜美,油而不腻,富有地方风味,在其他地方可品尝不到。

动筷子之前,胡所长给我们介绍起了“紫阳鸡”的历史。“紫阳鸡”兴起于奉节县的竹园镇,有着上百年的历史,本来叫作竹园蒸鸡。据说上个世纪80年代,赵紫阳同志视察奉节时,品尝过地道的竹园蒸鸡,赞不绝口,以至于他当天下午到了巫溪县仍念念不忘,还请人回来购买,由此竹园蒸鸡得名“紫阳鸡”,名满天下。

大家听完,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连声叫着好吃,两瓶“诗仙太白”不一会儿就见了底,长途跋涉的疲惫在这一刻一扫而空。当然,胡所长没有忘记正事,他还给大家介绍起了奉节县的县情县貌(这里就省略三万字了)。东山队长也向胡所长重点说明了本次考古发掘任务和我们需要文管所配合的事宜。多年后,我承认考古一点儿都不“迷人”,我们遇到的困难一点都不文艺浪漫,围绕在我们身边更多的不是宝藏,也不是僵尸,而是尘土、废墟、垃圾、蛇虫鼠蚁,还有反复地争取发掘区域老百姓的理解,无休止地要做群众工作。只是那个夜晚,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仁一起在月下谋划着“浪漫”的事。

不知不觉,夜的大幕已经拉上了,奉节的秋夜微凉似水。除了我们这一桌,饭馆逐渐安静了下来。胡所长提议在离开县城前往工地之前,考古队先暂住在招待所,并安排第二天雷霆军带大家到遗址所在的白帝镇好好转转,实地熟悉下情况。

 

 

二、白帝之城

 

白帝城遗址全景

 

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时,我们已经盘旋在山间的公路上了。奉节“控二川,限五溪,扼荆楚上游,为全蜀要郡”,城区位于长江与草堂河、梅溪河、朱衣河交汇的北岸,驱车前往位于三峡之首瞿塘峡口附近的白帝镇需要大约40分钟时间。当年的盘山公路早就被如今笔直的滨江公路所代替,再去白帝镇已经没有了那时穿越云雾的感觉。车子一会儿缓慢爬升,一会儿急速下降,一会儿调头兜圈,一会儿左右起伏,黑黢黢的山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我们的胃跟着车子的颠簸时不时翻江倒海,大家悔声一片,都在自责昨晚贪杯,很快自责就变成互相控诉对方劝酒太厉害,所有人都跟着大笑了起来。随着车辆飞转,一道道阳光斜射入车窗,照得大家睁不开眼,似乎我们穿过了云层,来到了山巅。我们逐渐停止了嬉笑打闹,静静望着窗外。此时车外景色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天边远方的万里长江如巨龙般降临,气势恢宏奔向我们,最后在车轮下的深谷里惊涛拍岸,肆意咆哮。在船上仰望长江两岸的大山,以长江为对称轴,只是觉得高山遮天蔽日,风光险绝,所谓“便是万千玲珑笔,难写瞿塘两岸山”。而现在真的身在此山中,才体会到三峡的宏大,感叹人的渺小,仿佛自己就是佛祖手中的猴子,怎么也逃脱不了须弥山的压迫感。

白帝镇地处瞿塘峡口长江北岸,坐落在赤岬山的山脚下,东望夔门,南与白盐山隔江相望。一条蜿蜒、狭窄,由县城通往草堂镇的乡镇公路从镇上穿过,将白帝镇一分为二,路便成为了街,街也就是这条路。白帝镇其实并不大,因附近有一座氮肥厂,又与白帝城景区相邻,才显得人气很旺。和中国无数个乡村镇街一样,白帝镇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公路两旁拥挤着一片片经改造而造型各异的低矮房屋,有副食店、杂货店、小餐馆、烧腊店、修车店等等。那时奉节产煤,运煤的大型货车时有经过,重达几顿的车身来个“重力加速度”,搞得小镇像遭了地震,噪音刺耳,尘灰飞扬,却是在变相渲染着小镇的热闹和交通地理上的便利。

这里离上关遗址最近,我们本来是想在这里安营扎寨的。可是,我们在街上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能够提供给考古队11个人的合适房屋。有人起哄道:“东山队长,你不是本地人么?想想办法撒,不然今晚上就睡马路了哦。”

东山早年就在白帝城文管所工作过,对这里太熟悉了,所以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这个交给我。我们不转了,先去白帝城看看。”

大家闻言,可高兴坏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白帝城谁没有听说过?白帝城名气太大了,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大都没有来过,当年国内旅游,尤其是三峡旅游兴起,正是旺季,但是对于我们这一行出门旅游一趟可是不容易。听到这样的安排,一群年轻人一下子就把住哪里的问题抛之脑后了。

汉建武元年(公元25年),公孙述据蜀称帝,在今鸡公山(古赤岬山)筑城。郦道元在《水经注》中称公孙述所筑白帝城为“赤岬城”,它“因山据势,周回七里一百四十步,东高二百丈,西北高一千丈,南连基白帝山,甚高大”。唐代《元和郡县图志》记载:“白帝山,即州城所据也,与赤岬山接。初,公孙述殿前井有白龙出,因号白帝城。城周回七里,西南二里,因江为池,东临瀼溪,惟北一面,小差逶迤,羊肠数转,然后得上”,记述了白帝城的由来。

从1998年至今,我们围绕白帝城开展了多年的考古调查、勘探及发掘,先后发现了六朝时期城址遗迹、唐代夔州城、宋蒙(元)战争山城城墙、小北门遗址、大北门遗址、子阳城遗址等,厘清了白帝城的历史发展演变进程、山城防御遗址的范围及格局等。白帝城筑造是在历代筑城基础上增补及修建而成,白帝城存在城套城、城压城的现象。整个大白帝城范围是宋元(蒙)战争山城防御体系的一部分,具有强烈的军事堡垒特征。2016—2017年发掘的南宋白帝城分布在今白帝山、马岭、鸡公山“两山一岭”范围内,由白帝城、下关城、瞿塘关和子阳城组成,各城池彼此相连,城内又踞山为内城,形成“城连城、城中城”的梯次防御格局。城外还修建有许多巩固城防的寨堡和设施,形成了“城外城”的协防体系。

不过,当年的我们对白帝城的认知还没有如今这么全面。回首过往,只觉得考古认知的积累耗尽岁月,有时候要消耗几代人的努力才能换来一个结论,有时候又觉得好像这些往事就在昨天发生一样,那些年的青春和故事并没有远走,依旧执拗地在我们发黄的日记本中摇旗呐喊。

蓄水之后的白帝城变成了一个小岛,有廊桥与外连接,如今进入景区只需走过廊桥,稍走几步山路即可。当年三峡还未蓄水,我们沿着曲折的石梯往上攀登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来到了传说中的白帝城(当地人称“白帝庙”)。蜀汉章武二年(公元222年),刘备在夷陵之战后败退白帝城,将鱼复改为永安。《三国演义》中著名的桥段“永安托孤”就发生在这里,四大名著的影响力使得白帝城蜚声中外,“托孤堂”里的雕塑再现了小说中的场景,为我们讲述着一个信任与忠义的故事,男人听了无不动容。我们不是文人,没有风雅的气质,却在碑林中耗时最久,这也许就是中华文化强大的凝聚力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大家在碑林中寻找着自己熟悉的诗句,有诗圣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悲怆,有刘禹锡“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羞涩,还有《竹叶碑》“不谢东篁意,丹青独自名。莫嫌孤叶淡,经久不凋零”的孤傲。雷霆军和邹伯乐为我们指出“三王碑”(《凤凰碑》)的神奇,我们顺着指引,仔细辨认“鸟中之王”凤凰、“花中之王”牡丹和树中之王”梧桐,大家找到一处便互相告知,一时间高兴得像群孩子。

那天最为可惜的是,我们没有在白帝之巅留下一张合影。这个地点是如今游客必到打卡留影之处,因为此处正对瞿塘峡口。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面对巍峨耸立的夔门,心中除了震撼还是震撼,以致于多年后我都找不出更加高级的词汇来形容当时心灵上的完全臣服。“夔门天下雄,舰机轻轻过”这是多么绝妙的形容啊!夔门之间,长江波涛猛烈地拍打着赤岬白盐磅礴的肌体,“啪啪啪”的节奏带着熟悉的韵律,仿佛在天地之间响彻着一个声音,那是明代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氛围感一下拉满,油然而生的使命感一下爆棚。我暗自在想如果自己不在这里做出点考古成果来,怎么对得起长江母亲的伟岸。

不知道是谁开始哼起了“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的《长江之歌》,大家都不自觉地跟着唱了起来“我们赞美长江,你是无穷的源泉;我们依恋长江,你有母亲的情怀……”接着大家迎着峡风,凝望夔门,禁不住放声长啸。

回应我们的不是群山的回声,却是那片寂静的漫山红叶,随风摇曳。那一抹红,是我对三峡最深刻的回忆。当时年少,参不透很多道理,如今想起那抹红,却品出了“莫到秋来山容淡,山到深秋红更多”的味道。写到这里,我不禁放下手中的键盘,揉了揉眼睛,居然非常想念当年在一起的“群狼”们。想着他们是否也和我一样,产生了回到夔门之巅,再看一看满山红叶的冲动。

“怎么样?大家第一次来没有失望吧?”胡所长的笑声打断了我们的思绪,时光又回到了1998年。他带着我们参观了白帝城文物陈列室、办公区和生活区。之后,我们在会议室开了个短会,重点讨论考古队后勤保障和发掘区青苗补偿等事宜。东山队长告诉胡所长,我们在镇上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他听完不假思索地说道:“后勤方面不用担心,文管所可以将白帝山下的绿化站,提供给考古队作为驻地。”这个问题解决得之爽快,甚至都让我怀疑东山队长早就打上了这个地方的主意。胡所长只是关切地给我们说道:“只是这样一来,驻地离发掘工地就远了一些,要辛苦一下大家了!”。第二个问题是发掘区青苗补偿的事情,这个历来都是考古工地不可避免的问题。所谓青苗就是遗址所在区域地表植物、农作物或者经济作物,考古发掘必然会破坏地表,对当地农民的补偿就必须拿上议程。补偿就意味着要做群众工作,而群众工作却不是我们这帮“土夫子”三言五语就可以做得下来的。因此这个问题最为头痛,胡所长是经验丰富的老文物人,他看得出来大家的忧虑,便安慰大家,县里已出台了相关的补偿标准,建议我们先到上关遗址现场看看,找相关村社的支书了解一下情况。

两排单家独户的青砖房安静地坐落在白帝山下的绿荫丛中,那就是胡所长口中的绿化站。这里环境优美,鸟语花香,房前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路,沿着小路一直向东,便是瞿塘峡口。房子右边有一个小的花园,花园内树立着一尊杜甫雕像,绕过雕像往西,穿过氮肥厂的篮球场,便到了白帝镇。在房子前方陡坎下的长江边,耸立着一块巨大礁石,便是著名的滟滪堆残留下来的一块。有谚语云:“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上下象马的滟滪堆早已消散在历史的长河中,如今25年过去了,那个在瞿塘峡口、白帝山下、滟滪堆旁、诗圣作伴的上关遗址考古队之家却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

 

三、美男计

上关遗址位于赤岬山的半山腰,地势险要。雷霆军带着路,我们从驻地出发,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山上步行。第一次在坡度如此之大的山路上行走,大家都累得不行,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抢着喝水。

“生活在这片大山里的人们真的很不容易啊!”我由衷地感叹道。

“对啊,他们肯定是非常坚韧、非常勤劳的人。”刘继东的家乡巫溪县离这里不远,地理条件也差不多,他了解这里的人们。

“所以他们更难谈判。”只有东山队长忧心忡忡地补了一句,算是给大家浇了盆凉水,终止了这个话题。

就这样,走走停停,我们不知道转过几道弯,步行大半个小时后终于到达遗址现场。

相比周边陡峭的山势,上关遗址的地势相对要平缓一些。远远望去地表上是一片片绿油油的脐橙树,那是奉节的名片。走近了才看到树枝上挂满了乒乓球般大小的果实,长势喜人,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变成香甜可口的佳果,畅销全国。再低头一看,脐橙树下的空地上还种植了不少红苕、土豆等农作物,高山“三大坨”红苕坨、土豆坨、苞谷坨是这里的主要粮食基础,也是大家引以为傲的的地方特色。此时此刻,上关遗址正呈现出一片丰收的景象。

看着眼前的一切,大家在替农民兄弟真心高兴的同时,心里也纠结起来,为接下来考古队的工作开展捏了一把汗。我们都知道,接下来的青苗赔偿问题是个麻烦事。

下午,我们来到白帝村村委会,准备找村支书协商解决此事。村里事先已接到胡所长的电话,村支书和其他几个村干部早早就等着我们了。村支书是个精瘦干练的老者,约莫六十岁上下,他明显知晓我们来意,只见他面色凝重,眼光快速扫描了我们一圈,最终落在东山队长身上。老支书不动声色地给他递上了一只烟,正当不抽烟的东山队长要拒绝的时候,我连忙接过了烟,并掏出了火机给老支书点上。

老支书看了东山队长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道:“你是不是姓袁?白帝城袁所长是你父亲吗?”

“对!对!”东山立马回答。

听到这肯定的答复后,老支书这才有所缓和,他接着说:“我们和你父亲很熟,当年白帝城有什么活路,袁所长经常照顾我们的村民,来雇他们干活,让他们可以挣点工钱。”

果然,人情世故就是时间土壤里长出的大树,走到哪里都绕不开这个话题。这一聊,双方的感情明显拉近了不少,气氛也活跃起来。东山队长向村里简单介绍了本次考古发掘工作,特别强调了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果树、青苗赔偿问题。听完东山队长的介绍,村主任、文书、会计纷纷发言,他们表达了一个意思——考古工作肯定要支持,补偿问题涉及到村民的切身利益要慎重。

讲到了这里,东山队长就提出了我们的解决方案:“我们考古队会在按县里补偿标准执行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障村民的利益,并在考古工作的用工上,优先考虑占地户”。

老支书边听边不断点头,他是赞成这个方案的。最后他说道:“这样办,下午考古队与村里的同志,先到遗址核实一下情况,主要是明确发掘用地范围,弄清楚这些地到底涉及到哪几家农户,然后通知相关村民到现场开会。”

不得不佩服老支书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工作做在前”“缩小范围”“现场办公”,这种充满智慧的处理方式在基层往往最有效果。在我之后漫长的考古生涯里,确实也跟着这些基层干部学到了不少群众工作的方法,受益匪浅。

第二天上午10点,考古队、文管所、村干部和相关村民陆陆续续来到上关遗址开了一个现场协调会。首先,东山队长发了言,他先给村民们讲政策、讲道理,解释在本次工作中,考古队是代表国家、政府抢救文物。考古发掘,是三峡工程建设工程的一部分,若不能按时完成,将影响三峡正常蓄水。然后,他又讲到了大家最为关心的青苗、果树补偿问题。他给大家耐心解释县里已有相关补偿标准,考古队将按照标准执行。

话音刚落,场面一下就热闹起来。“农作物的补偿标准我们没意见,就是脐橙树补偿太低了,划不来!”

“一年到头,我们一家的收入全靠这点儿脐橙,现在占了,今后怎么办?”

“三峡蓄水不是还有几年?脐橙树每年都要结果,年年都有进账,现在说没就没了,影响好几年,这该怎么算?”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情绪也随之激动起来。声音也越来越大,逐渐淹没了整个会场。

“静一静,静一静!大家吵吵闹闹能解决问题吗?”眼见场面要失控,这时老支书站了起来,拍着手说话,大家才逐渐安静了下来,“下面我来说两句,刚才考古队袁队长说的话,相信大家都听清楚了。考古发掘是政府行为,大家不能阻拦,也阻拦不了!脐橙树补偿标准县里既然有政策,还得按县里的文件来执行,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嘛。”

接着,他又话音一转,说道:“当然,大家有想法也是正常的,考古队也理解一下我们的村民。我看这样,谁家的果树由谁家负责移栽,考古队算点误工费。同时,希望发掘用工也优先照顾一下占地户。大家看怎么样?”。

“我也是奉节人,从小在这里长大,对奉节也有感情。既然老支书都开口了,在原则范围内,对占地户考古队能照顾尽量照顾。”东山所长接过话来:“在考古工地做工,就像女人织毛衣——慢工出细活,家中五、六十岁的老汉和四、五十岁的妇女都能够胜任,所以大家也不要有太多顾虑。”

“对呀,大家想一想,白天可以在工地上班挣工钱,早晚也不耽误照顾家里,两全其美的事情多好啊。”听完老支书和东山队长的这番话,大家刚刚强硬的态度开始松软。接下来,便是挨家挨户地做思想工作,达成共识之后,就离考古发掘开工不远了。

很快,我们就进行了土地丈量、果树清点、登记造册等工作。本来一切井井有条地进行着,突然一位三十几岁的妇女跳了出来,拦住大家,死活不让考古队丈量她家的地。

这下可难办了,问了半天,她家丈夫出门在外,现在就她一人在家管事,那天的协商会,这个大姐并没有参加。我们在慢慢积累群众工作的经验,可是妇女工作,谁也没有经验啊。大家七嘴八舌解释半天,几乎没有效果。

“怎么办?可不能因为这个影响了工作呀,这都进行了大半的工作了”,我心里暗暗着急。

“大地,你看她皮肤白净、穿着得体,一看就不是经常做农活的。”突然,继东在一旁“好心”地提醒我。

我转过头,瞥了一眼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对面的大姐,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灵机一动,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以羡慕的语气和大姐搭讪起来:“这位大姐,你戴的耳环好漂亮,金灿灿的,是黄金的吧?”

“你说啥子哟,我可能戴假的吗?”这位大姐鄙视地看了我一眼,只见我全身上下沾满泥土,土里土气的,和当地农民没有什么区别。于是,她的自豪优越感一下就上来了,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我又故意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惊讶道:“对呀,我也是这样想。真羡慕你,人年轻漂亮、气质这么好,还这么有钱。”我着重强调了“有钱”这个概念,希望她往“套路”里面钻。

大姐一听,“噗嗤”一下笑了起来,果然女人要哄。她说:“年轻啥子哟,娃儿都两个了。”看来她会错了意,我们两个没在一个频道上。

于是我决定继续“挖坑”:“姐,一看你家就不缺钱,你更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何必和我们为难呢?”

“对头!就是!她家是开煤窑的,可富裕了,不差这钱。”在一旁的村民们哄笑着,抢答道。

众人拾材火焰高。这一起哄,顿时让大姐脸上有足了面子,态度也缓和了很多。

接着,大家趁热打铁,继续按照“套路”给大姐走下去,也给她讲清楚了政策和道理。不得不说,中国的妇女骨子里都是善良温和的,大姐最后笑呵呵地说道:“算了!算了!说不过你们这些读书人。量,马上丈量,我不计较,行了吧。”

这样,青苗、果树补偿工作总算顺利进行下去。不过因为这个事情,我的付出就太大了。从此之后,考古队这帮“坏人”还经常拿这事调侃我,说我牺牲“色相”,施了“美男计”。

 

四、上关遗址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发掘区远景(搭棚处为发掘区)

 

进入12月,气温越来越低,白天也越来越短。考古队及时调整了田野工作时间,上午为8点至12点,下午为1点半至5点。由于驻地离发掘工地较远,我们天不亮就得起床,简单洗漱之后,戴上帽子、缠上围巾、穿上厚厚的衣服,带上工具便出发。先来到镇上的一家早餐店,吃上一碗麻辣小面,喝一口热气腾腾的豆浆,暖和一下身子。过完早,沿着崎岖的山路,从赤岬山脚往上前行。步行30分钟,到达考古工地的时候,大家身上已冒出了热汗。敞开外套,稍作休息后,就得用毛巾把背心隔好,以防感冒。

考古发掘是全面地、科学地提取遗址的历史信息。为了便于记录,需要按正方向(南北向),在遗址上布设一批5×5米或10×10米的探方(方格),以探方作为发掘单元,自上而下、从晚到早依次揭露。依据土质土色的不同划分地层,区分遗迹的相对早晚,并将出土遗物归入相应的单位(地层、遗迹)。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发掘区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发掘区近景

 

上关遗址的土色较为接近,土质也较为紧密,土层内又含有较多料礓石颗粒,这为我们划分地层和判断遗迹带来不少困扰。我们只能不停地蹲下身子,反复用手铲刮探方的平面、剖面,待现象判断清楚后才进行清理。长时间的下蹲和刮面,经常弄得我们腰酸背痛。更要命是,上关遗址正好位于风口上,“呼呼”的江风带着阵阵寒意吹得大家直叫,这和北方平原地区的冷法不一样。山脚下有这么大一条江,空气里都弥漫着湿润寒冷的味道,直击灵魂。我们的脸和手都无一例外地冻红了,腿脚也变得僵硬起来,不得不将双手放到嘴边,嘴里不断地哈气,不停地在探方边上跺着脚,让身体尽量暖和一些。

有句话说得好,那些年的考古“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安全基本靠狗、保暖基本靠抖”,一点不夸张,说得就是我们。

 

1998年发掘上关遗址清理发掘

 

上午发掘结束后,我们又得下山,来到镇上街边的小餐馆。红烧肉、回锅肉、菜豆花这些硬菜是必不可少的,再搭配一些蔬菜,要上一钵热气腾腾的萝卜汤,盛上一大盆米饭。大家狼吞虎咽,也顾不得吃相,吃饱就心满意足。午餐后,我们给水壶贯满水,又重新开始爬一次山,向着工地出发。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午间小憩)

 

为了节约时间,我们中午是没午休的,下午工作起来难免会疲惫一些。好在发掘工作进行一段时间后,我们相继发现了一批战国和唐代时期墓葬,大家都兴奋不已。从1998年12月到1999年2月,我们对上关遗址进行了两个分区的发掘,共布探方26个,探沟3条,加上扩方,发掘面积超过1000平方米。共清理战国至明清时期墓葬52座,出土文物百余件。尤其是上关遗址17座唐代墓群的发现非常重要,根据出土的器物和钱币进行断代,这批唐墓为盛唐到中晚唐时期的墓葬。上关遗址唐代墓群的发现改变了重庆地区唐墓近乎空白的历史状况,为渝东地区唐墓的分期提供了珍贵资料。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战国墓葬)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唐代墓葬)

 

因为在此之前重庆鲜有发现唐墓,为此学术界还存在一种观点,唐代重庆地区可能流行的是火葬或水葬。当然,上关遗址唐代墓群的发现有一些偶然性。发掘前遗址经过了全面的钻探,无论是土坑墓、砖室墓、石室墓,都难逃我们的“火眼金睛”。直到有一天,在黎明负责的探方生土(未经人为翻动)中,发现一具人骨、一件带唐代风格的盘口壶和几枚开元通宝,我们才意识到这是一座唐代墓葬(编号1号墓M1)。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首座唐代墓葬清理(黎明)

 

但是问题来了,这是咋回事?生土里怎么会出现墓葬?这解释不通呀!在现场,我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并在探方平面、剖面不断地喷洒水,反复用手铲刮,细心寻找蛛丝马迹。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在人头骨正对的探方剖面发现了一条弧线,弧线内外的土质土色存在细微的差别。谜团终于揭开——原来这是一座长条形的土洞墓。这种墓葬是往生土里斜向掏掘而成,若不找到洞口,墓葬根本不可能发现。巧的是,1号墓的墓口正好位于发掘区外,所以只有将探方内的生土击穿后,才能发现此墓。

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1号墓的发现引起大家的高度重视。接下来,我们扩大发掘区范围,将有一定坡度的探方改为10X10米。这招果然奏效,随后一大批唐代土洞墓墓口被发现。我们顺藤摸瓜,这批珍贵的唐代墓群就这样被清理发掘出来。

到了下午5点,冬天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天的田野考古工作告一段落。我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山,一般来说晚餐会丰富一些,添加一个小火锅、一盘凉拌猪头肉、一碟油酥花生米,偶尔会有一瓶太白酒。因为工地分了两个区,晚餐时间是大家团聚交流的最佳时机。我们围在一起,都会好奇彼此的工地有什么新发现?奇奇怪怪的遗迹现象该怎么处理?明天的工作又如何开展?当然还有工地当天发生的一些趣事。晚餐也自然成为一天工作的讨论会和总结会。

 

1998奉节上关遗址 (文物修复)

 

晚饭后的一个小时,大家可以自由安排时间。九江总是整理日记、完善图纸,仿佛一天的时间根本不够用。继东、伯乐、应东他们喜欢聊天摆龙门阵。小雷最勤快,总是要清洗一天的衣服。我最佩服的还是李孝佩,即使是这么寒冷的冬天,他每天都要来到房外的过道边,往光着的身子上泼一盆冷水、打上肥皂、搓下身子,洗凉水澡。乔峡总会站在户外,在黑暗中点上一只香烟,就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显眼,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凝视着江上往来的船只,像极了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创作的《思想者》雕塑。

 

1998年奉节上关遗址清理发掘(挑灯夜战)

 

而我也有雷打不动的一件事情要做。我必来到篮球场旁边的小卖部,拿起电话与远方的她说说话,那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光,我也知道她每天这个时候也在守着电话。天晴时,我仰望浩瀚夜空对她诉说着想念;下雨时,我隔着万里山水叮嘱她添加衣物。我基本不会给她说工地上的事情,因为我们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思念,这个话题仿佛永远讲不完,最后我们谁也舍不得挂掉电话。

我来的次数多了,小卖部的老板总会殷勤地为我准备一张凳子,再倒上一杯开水。那个时候打长途电话可不便宜,大家辛辛苦苦干这么久,也想攒点小钱回家过年。可我在那个时候,基本上就成了“月光”族。难怪大家都笑我每天的补助都贡献给了小卖部。我们的工作很枯燥,发掘一个遗址可能要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但是,我们忍受着千里奔波之苦,挚爱分离之苦,坚持了下来。我常常对她说,“等我回来了,就好好补偿你”。可每次回来,都会有下一个目的地等着我。久而久之,我就成了她嘴里的“骗子”,但是每次出门前,她总会默默地为我这个骗子收拾好行囊。

这一切值得吗?也许,文物对有些人来说,看不清细节,根本不值得一提,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些细节没有人心疼,就真的没有人在乎了。

“我们也许永远无法百分百还原历史的真相,但是我们永远都怀着最大限度追求真相的执着。”我常常对着夜空这样告慰自己,这一切她都是理解的。

乡村的夜晚,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最寂寞的时候。大家总会相约一起去散步。沿着驻地前幽静的小路往东,转个几道弯,便来到一座吊桥前。吊桥像一道彩虹横跨在草堂河上,连接白帝城与夔门脚下的古象馆。站在桥头仰望瞿塘峡口,夔门就像一道打开了的闸门迎面扑来,两岸悬崖峭壁,如刀砍斧劈一般,峡内江流汹涌,犹如千军万马,咆哮着一路向东狂奔。有些时候,我觉得他是远古的巨兽,张开了那张巨口,快要把我们吞噬。然而,久而久之,又觉得我们已经征服了这只巨兽。吊桥离草堂河河面有几十米高,大家来到桥上,几个胆大的故意一起摇晃,桥面也随之有节奏地微微摆动起来,立马就有人胆战心惊叫了起来“喂!喂!”。一时起兴,大家禁不住朝峡口方向放声大喊。我们也想家,我们也需要发泄下情绪。

不知何时,峡口上的天空悬挂了一轮圆月,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江面鳞鳞发光,为夜晚增加了一分安宁。“月峡瞿唐云作顶,乱石峥嵘俗无井”,我不禁想到了杜甫《引水》中的诗句。

夜,渐渐深了,峡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尽管大家还有些兴致未尽,还是有说有笑地原路返回,因为明天忙碌的考古工作还在等待着我们。

 

五、摸金校尉

上个世纪90年代初,随着三峡建设工程上马,国家文物局组织专业考古机构,对三峡库区地下文物开展了前期的专项调查勘探工作。在此基础上,编制了库区地下文物保护规划和实施方案。《方案》根据文物点价值、保存状况,制定了相应的抢救性保护措施,明确了每个文物点的发掘面积,并根据文物点所处的高程,安排了年度发掘计划。前期调查勘探,考古人在库区发现了大批有价值的古墓葬,同时,这批墓葬也让盗墓贼有所察觉,在库区进行了一些“掩耳盗铃”“偷鸡摸狗”的盗掘活动。针对这种情况,奉节县专门成立了文物稽查大队,并与公安机关联动,负责打击盗墓行为。尽管如此,盗墓获取的高额利润,还是让个别盗墓贼铤而走险,并用金钱收买一些不知法、不懂法、不明真相的当地村民共同参与。

盗墓在我国有着很长的历史,这源于我国古代的传统厚葬风俗。《吕氏春秋·节丧》有言:“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含珠鳞施,夫玩好货宝,钟鼎壶滥,舆马衣被戈剑,不可胜其数。诸养生之具,无不从者。题凑之室,棺椁数袭,积石积炭,以环其外。奸人闻之,传以相告。上虽以严威重罪禁之,犹不可止”,说明了盗墓的根本源于在于“厚葬”。

盗墓的现象古来有之,只是到了战乱的东汉末年到达了一个高潮,这个时候就出现了我们熟悉的“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进行有组织的盗掘行为。当然,盗取器物获得财富不是盗墓的唯一原因,也有对墓主个人或者家族的政治报复,比如《史记》中记载的伍子胥鞭尸的故事就是个典型案例,楚平王任用奸佞,残害忠良,伍子胥父兄被害,自己流亡别国。此后,伍子胥率吴军伐楚,攻破楚国都城。这个时候,楚平王已死,伍子胥“乃掘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

还有破坏风水的,如《三国志·吴志·孙皓传》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初望气者云荆州有王气破扬州而建业宫不利,故皓徙武昌,遣使者发民掘荆州界大臣名家冢与山冈连者以厌之。”

还有开墓求亲的,如《清稗类钞》中的几个故事《徐敬庵负父骨归》《方恪敏迎父骸骨》《曹士远收父骨》都有“启棺,见骨,沥血验之,没骨,遂收骨归”的相似情节。

墓葬最富有历史信息和考古价值,因为墓葬不仅保留了古人的丧葬习俗,还为我们留下了一大批珍贵的物质资料,可以为我们全面解读古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面貌提供第一手的材料。而且墓葬是人生的休止符,是后人的思念库房,正所谓“遍看原上累累冢,曾是城中汲汲人”,墓葬值得我们敬畏。

然而,从古代开始,对于墓葬的破坏就从未停止过。《西京杂记》记载广川王刘去:“国内冢藏,一皆发掘。”《南史·王玄谟传》记载刘宋下邳太守王玄象:“好发冢,地无完椁。”《陈书·始兴王叔陵传》记载陈叔陵好游冢墓间“令左右发掘,取其石志古器。”

可见,古代贵族盗墓之风盛行,民间流行更甚,以致于到了现代,我们进行考古发掘的时候常常发现“十墓九空”的现象,便是由于历史上的各种盗墓现象造成的。于是,我们与盗墓者成为了天然的对立面。

1998年12月的一天,在阵阵浓雾中,奉节上关遗址的发掘工作照常进行。突然有一位在考古工地做工的女村民,匆匆忙忙跑过来,悄悄告诉东山队长:“刚才去解手的时候,发现上面的山上有帮人像在挖墓”。东山队长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带领大家带着工具前往。当我们赶到现场,发现地上一片狼藉,刚挖的一个土坑旁,锄头、铁锹、蔴袋、绳子散落一地。东山带着我们几个人翻过山头,远远看见几个人慌里慌张、拼命往山下跑,作鸟兽散。从经验上来讲,盗墓的行为往往发生在夜间,夜色有利于他们的行动。而且,盗墓者人数往往不会太多,经常是以两个出现为主,多人合伙和单干的较少。一般来说,一人挖掘,一个放风,最不容易引起附近村民的注意。而且,他们常常以血缘关系或亲友关系结队为主,这样能有效防止因分赃不均而痛下杀手的情况。可恨!上关遗址这群盗墓贼也太猖狂,公然在大白天进行盗掘活动!

东山队长立刻拿出手机(对的,大家没看错,那年他就有了手机,都是为了方便工作联系),将刚才发生的情况给县文物稽查大队、文管所进行了通报。

很快,县文物稽查大队、文管所一行来到盗墓现场进行勘查,找考古队、村民详细了解情况。然后判断这群盗墓贼返回的可能性很大,于是决定当晚设伏,打他们一个出奇不意。我们听后也意难平,热血沸腾,纷纷要求参与。保护文物,我们也有责任,人多力量大,誓要将这帮盗墓贼绳之以法。

那天,我们早早下工吃完饭,准备好电筒、干粮和一些防身、防寒用品。东山队长始终不放心,出门前一再强调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

晚上,我们与县文物稽查大队、文管所同志汇合,在仔细研究了巡查线路和设伏地点后,便赶往白天发现的盗墓现场,大家静静地埋伏在离现场不远的果树林中,等待着打一个“平型关式伏击战”。这四面八方都有我们的人,只要他们敢来,就保证他们再也跑不掉。我们怀着这样既紧张,又有点兴奋的想法,蜷缩在密林之中,静悄悄地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夜,静得让人感到害怕。

10分钟、20分钟、一个小时,时间慢慢过去了,却没有一点动静。我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

大约到了9点,江面起风了,风越刮越大,气温也急剧下降。我们有点扛不住了,身子冻得有些发僵,嘴里也直打哆嗦。突然,山头上出现了时隐时现的几束亮光,只见几个黑影在晃动,越来越近。我心里“蹦蹦”直跳,越跳越快,赶忙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准备按照事先计划,等待他们进了“伏击圈”以后,大家一拥而起,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结束战斗。

我在默默地数着亮光的靠近,500米、400米、300米,越来越近,脚步踩踏落叶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已经握紧了拳头,铆足了力气,准备随时冲将出去。

然而,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一声“啊切”刺破了空旷的夜空,不知谁忍不住寒冷,打了个喷嚏。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逐渐靠近的灯光立马熄灭,那几个逐渐清晰的黑影一闪而过,迅疾就消失在了夜晚的雾气中。

“追!”东山队长大叫了一声,我们才反应过来,十几盏电筒瞬间亮起,朝着那帮人消失的方向冲了过去。可是,哪里还看得到人影?这帮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已经冲出了我们的包围圈,再追就不能保证自身安全了。于是,大家停止了追击的脚步。

哎,忙了一晚上,前功尽弃!

“谁打的喷嚏?”我们差点内讧了起来,马上开始追责,这源于内心深深的不甘和沮丧。

东山队长连忙走了过来,拍拍大家的肩膀,平息刚刚要点燃的导火索,安慰道:“没关系,大家尽力了。今晚上运气不好而已,这帮盗墓贼跑不掉!”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东山队长说得对,虽然当晚没有结果,但是这帮盗墓贼留下了很多足够公安机关追踪的痕迹。果然,没有多久,这伙亡命之徒终于落网并受到了法律的惩罚。

 

六、恋曲1999

1999年元旦,新年的第一天,我们迎来了难得的放假。这天,天空也特别作美,久违的太阳冲破浓雾,从瞿塘峡口冉冉升起,大地顿时充满暖意。1999年的第一缕阳光就这样照进我的回忆。

下午3点,考古队驻地附近的篮球场热闹起来,因为这里将迎来一场篮球赛——白帝城文管所对阵考古队。随着比赛的临近,球场四周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镇上的居民、氮肥厂的职工、考古工地做工的村民都被吸引了过来,非常热闹,非常契合节日的气氛。最引人注目的还数白帝城景区的一帮解说员,个个都是大美女,表现也特别活跃,成为场边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1999年奉节上关遗址新年篮球赛

 

不过,等到双方队员一出场,我们就傻了眼。文管所代表队队员,个个儿高出我们一头,身体也特别强壮,并且服装整齐,一看就是“正规军”。而我们呢,队员个头参差不齐,穿得也是七零八落,一看就是临时组队。

当裁判员吹响哨音,将篮球抛向空中的一刹那,比赛开始,球场顿时沸腾起来。“白帝城加油!”“考古队加油!”,助威声此起彼伏。场边的观众随着比赛进行,自然分成了两拨,美女解说员在不断为白帝城队呐喊、助威,考古队的忠实粉丝——考古工地村民,则使劲为考古队加油。球场上,双方争夺激烈,白帝城队抢到了控球权,蓝球三传两传便到了考古队禁区,雷霆军一个漂亮的三大步上篮,球进了!

当然,我们也不能示弱,快速发出底线球,想趁对方立足未稳,打一个快攻。我运着球快速通过后场,球很快传到继东手中,只见他手一扬,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稳稳进了篮框。就这样,两队你来我往,互有攻守,互有进球。半场结束,比分还算接近。

 

1999年奉节上关遗址新年篮球赛

 

下半场,双方实力上的差距便很快显现出来。文管所队员体能好、配合默契,掩护、挡拆、突破、分球、投篮,打得一板一眼。我们的队员随着体力下降,动作开始变形,失误不断增加。李孝佩同志竟然出现双手运球,抱着球跑的场面,惹得全场捧腹大笑。比分拉开,比赛也失去悬念。考古队当场“明星”无疑是继东,别瞧他个子不高,但能跑、能跳、能投,几乎全能。依靠身体灵活的优势,他在双方混战中,捡了不少漏儿,也投进了不少球。当然“考古队郭富城”不是浪得虚名,场边不知哪位美女尖叫着“刘继东,加油!”“刘继东,我爱你!”,直接将比赛气氛推向了高潮。随着终场哨声响起,比赛结束。时隔多年,谁也记不住当时的比分,当时大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画面却是依旧历历在目。

当天晚上,白帝城文管所举行了新年职工聚餐,特意邀请我们参加。球赛之后,我们回到驻地进行了简单冲洗,穿起了当时最拿得出手的衣服,便急不可待地来到白帝山上。我们一走进文管所职工食堂,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们简直受宠若惊。胡所长给大家介绍了考古队一行,待我们入座后,晚宴正式开始。放眼一看,食堂内摆了七、八桌,早早座满了人,面对一个个陌生的面孔,刚开始我们还比较拘束。按惯例,胡所长带队向我们敬酒祝福新年快乐,我们还有些不好意思。随着晚宴的进行,大家渐渐放开,有说有笑。

这时,考古人的豪气也显露出来,“白帝城喝酒还有没有人?”突然,本来不怎么喝酒的黎明居然站了起来,端着满满的一杯酒,大声地问道。顿时,食堂鸦雀无声,大家都惊讶地望着黎明,“大哥,这不是自找苦吃吗?”我赶紧想抱住他,人家可有好几桌人,不要造次啊!不过,那天黎明还真没有醉,他只是被主人家的热情、宴会的气氛所感染,一时豪情万丈。接下来,他便勇敢地端着酒杯硬是一桌一杯,将东道主依次敬了一圈,迎来满场喝彩声。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晚宴结束,我们居然还有些意犹未尽,在返回驻地的路上,大家扯开喉咙,放声高歌,真有点“笑傲江湖”。此时,大家几个月考古的艰辛、孤独和烦恼,烟消云散。

谁曾想到二十五年就这么“嗖”一下就过去了,至今我都觉得时间这个东西不可思议。作为奉节上关遗址发掘的参与者,作为“上关七匹狼”之一的我,早已青丝变白发,当年的往事早已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视的一部分,时时浮上心头。后辈们时常问我:“考古的哪段经历最值得记忆?”我会毫不犹豫地说:“三峡考古的激情岁月”。是啊!三峡让我与考古结缘,三峡让我结识考古人,三峡让我成为了考古人,我是何其幸运,在最美好的时代,遇到了最志同道合的同志。

考古学家的使命是要让干涸的清泉再次汩汩流淌,让被遗忘的事情再次被记起,让已故去的人复生,让环绕着我们的历史之河再次流动。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我爱和爱我的人,也献给为了考古理想前进的自己。这是我们的回忆,一个完结的故事,也是你们故事的开篇。

图文:李大地 / 徐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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