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根据方其仁先生口述史料整理而成。
1982 年,四川省文化厅王幼麟(女)副厅长来到重庆市博物馆,拟抽调省内文博单位专业人员组成地上文物、地下文物和摄影方面三个工作队,进行三峡工程淹没区的文物调查工作。我建议增加一个古生物方面的工作队,王厅长当即表示赞同。很快,四川省人民政府办公厅正式发文安排组建四个队伍,并明确古生物科考队由重庆市博物馆负责组建。
要在三峡地区开展古生物调查工作的想法由来已久。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为配合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大规模经济建设,加强对古生物化石的保护,1957 年,在老一辈科学家杨钟健教授的倡导下,中央文化部和中国科学院联合发出通知,在北京周口店龙骨山举办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化石专业学习班,要求全国省级和地方比较大的博物馆派业务人员参加。学习班由裴文中教授担任班主任,吴新智、刘宪亭、张森水、叶祥奎、黄万波、刘昌芝等执教辅导。我被任命为班长,学习班结业之后也一直与各位老师常有联系。
黄万波教授是忠县人,一直对三峡地区十分关注。曾多次跟我讲,应该将万县盐井沟化石点的工作重新做一遍。1921 年,美国古生物学家格兰阶曾在盐井沟发现了大量哺乳动物化石,后来出版了《中国四川石灰岩裂隙中之更新世哺乳动物》一书。该书是研究我国南方大熊猫、剑齿象动物群的经典著作,当时被称为“开展我国南方喀斯特地形的调查,以及鉴定更新世哺乳动物化石时,广大地质工作者迫切需要的参考书” 。但是,由于这批化石出土地点不明确或者不准确,有些甚至没有标明出土地点,只是对化石本身做了鉴定。因此有必要重新开展工作,进行正规的科学发掘,获得有地点、层位等信息的完整科学记录。
于是,在 1983 年重庆市博物馆组建三峡古生物调查队时,我们主动与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以下简称“古脊椎所”)联系,希望所里派员参加和指导调查工作。在研究所的大力支持下,先后有黄万波、郑绍华、计宏祥、顾玉珉、张国斌、霍玉龙、鲍永平、陈德旺、刘金毅、张绍武等 10 余名专家及工作人员参与相关工作。
1984 年,由黄万波教授带领的调查“先遣队”到达万县盐井沟后,很快在当地听说巫山庙宇镇大山里有人在卖“龙骨” ,而且东西比较多,已经卖了很长时间,有些甚至卖到湖北恩施去了。“龙骨”一般就是第四纪的哺乳动物化石,特别是牙齿一类。根据这个线索,他们找到化石点并进行了试掘,这里也就是后来的巫山龙骨坡遗址。次年,四川省组建了由四川省重庆自然博物馆(即重庆市博物馆自然部)、中科院古脊椎所、万县地区博物馆和巫山县文管所 4 家单位共同参与的联合科考队,由黄波教授和我作为领队,正式对龙骨坡遗址进行发掘。当时重庆已列为国家计划单列城市,省里的“带帽”经费下拨到巫山县,由发掘队去县里支用。
1985 年科考队在巫山龙骨坡遗址拣选浮土中的化石
龙骨坡遗址位于巫山庙宇镇龙坪村,距巫山县城有 57 公里。该地点是一处长江南岸的山间溶蚀盆地,周围的山岭海拔最高 1462 米,最低750 米。这一带的洞穴主要都发育在嘉陵江灰岩的中上部,岩溶地貌不发育,大多数都是埋藏型溶洞,而且普遍都有堆积。龙骨坡遗址就是一个垂直型的溶洞,跟地下暗河贯通。由于山体的抬升和庙宇河的侵蚀,洞穴东壁倒塌,和它相连的南、北、西岩壁也随之夷平,形成了现在的景观状态。
这个地区通过古气候环境植物孢粉分析,可知当地在距今 248 万-175 万年之间,曾经经历过暖湿-冷干-暖湿-冷干四个时期、两个气候变化旋回。第一个时期是上新世的晚期,大概 248万年前,植被以常绿阔叶林为主,兼有落叶阔叶或常绿阔叶混交林,气候相对温暖潮湿,跟现在的景观还有点雷同。第二个时期大约距今 248 万-204 万年,常绿阔叶林急剧减少,草本植物增加,气候相对干凉。第三个时期大约距今 204 万-200 万年,是新的温暖潮湿时期,常绿阔叶林增加,蕨类植物也大大增加,这四万年期间的气候与第一组比较相似,以常绿阔叶林植被为主,大量的哺乳动物化石,比如巨猿,都是在这个层位发现的,包括当时定为人类化石的标本。第四个时期是大约 距今 200 万-175 万年,乔木的比例又一次下降,草本植物增加,气候又再度变为干凉状态。因此这个地区既有森林动物种群,又有草原动物种群,种类比较丰富。
1986 年科考队在巫山龙骨坡遗址发掘现场清理化石
巫山龙骨坡的发掘收获很大,出土脊椎动物化石包括龟化石及其他达 120 种,其中属于巨猿动物群的就有 116 种,四千多件。巨猿动物群这部分材料后来由古脊椎所的计宏祥、黄万波和重庆市博物馆的钟志楷、杨代环专门撰写了论文《四川巫山龙骨坡含巨猿的哺乳动物群》,收录在第十三届国际第四纪地质大会论文选集中。
巫山这个地点很重要。从世界范围来看,巨猿动物群的化石点只发现在亚洲,在亚洲又主要集中在我国华南地区的广西、湖北、贵州、海南等地。在这些巨猿动物群化石点中,巫山龙骨坡是地理位置最北的一个,且与广西柳城巨猿动物群对比,一半多以上动物种类都是相同的。因此可以确定,广西柳城地点与巫山地点的时代大体相当,巫山稍早,为更新世早期。而且,由于巫山地点最靠北,在广西地点与北方同时代的泥河湾地点对比中,巫山也成为南北链接的中心点。所以该地点无论是在分布上,还是在区域对比上都有重要意义。
1986 年科考队在巫山龙骨坡遗址驻地修理化石
该地点除了巨猿动物群这个重要发现之外,更重要的,当然就是“巫山人” 。
1986 年科考队向巫山龙骨坡遗址附近群众进行有关化石保护的宣传
关于“巫山人” ,在专著《巫山猿人遗址》一书中曾讲到,该化石是一段带有 P4-M1的下颌骨和一颗上门齿。这段下颌骨为中段,在 P4之前破裂,P4的近中侧齿根暴露在外,M1的下部到 M2齿槽前部是保留的,是一段残破的下颌体。最早的研究是定为“直立人巫山亚种” ,年代测定为201 万-204 万年。后来美国和加拿大的几位学者进行了进一步观察和鉴定。美国人类学家石汉(Russell Ciochon)1990 年去龙骨坡测定的年代为196 万-178 万年。1995 年,我们与几位国外学者联合署名在世界权威杂志《自然》(Nature)第6554 期上发表了文章《亚洲的早期人类及其人工制品》(Earl Homo and Associated Artefacts from Asia)。以前对人类的起源问题都是一元论,认为是非洲起源,如果亚洲发现了距今两百万年这样早期的古人类化石,当然是了不起的事件。文章还跟东非能人做了对比,认为是相似的,说明东亚也有一个上新世到更新世的古老人种,在中国早在190万年以前就出现了亚洲人类演化的最早祖先。美国《科学新闻》杂志 1995 年 11 期专门以《古代人的祖先在中国》为题的文章讲道:在非洲之外,已生活着早于直立人的人种,这对有些研究者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但巫山的材料就证实了两百多万年前,人类已经遍及非洲和亚洲,所以这一发现将动摇人类演化的理论。
1987 年科考队在巫山龙骨坡遗址布方
当然,科学的认知总是不断向前推进、深入的。不可否认,争议一开始就是存在的。在文章发表之前,我就接触到一些国内的专家学者跟我讲这个事情要把握稳当一点。后来石汉也改变了他的看法,在《自然》杂志上重新发表了文章,认为该化石属于一种有趣的猿类,更改了属于人类化石的观点。比较详细论证这个问题的还是吴新智院士,在《巫山龙骨坡似人下颌属于猿类》(《人类学学报》2000 年第 1 期)一文中,他做了比较详细的对比,从好几个方面阐述了他的观点与论据。他的结论是巫山似人下颌骨属于猿类。文章还与东非早更新世的人属直立人,以及元谋的禄丰古猿做了比较,发现巫山标本的尺寸比前者小得多,而与后者相符。巫山标本原来归于人属的依据,大多数的特征实际上是人猿都共有的,有些是属于猿类才具备的,如前臼齿齿根的分叉现象在人类还是罕见的,应是禄丰古猿的特征之一。并提出有可能订名为禄丰古猿巫山种(Lufengpithecus wushancusis)……如果将来从巫山所发现的标本显出与祿丰古猿有更多更大的差别,则不能不考虑将其定为与后者并列的一个新属,比如巫山古猿或龙骨坡古猿。
还有一点我觉得特别有意义。除了引用一些对比材料之外,美国人类学家沃尔波夫(M. H.Wolpoff)与埃特勒(D.A. Etler)还发现了一个问题:第一前臼齿小面不是位于近中面的中侧而是偏于舌侧。人类第一前臼齿的形状是比较对称的,前后轴与齿面是基本平行的,因此在第二前臼齿近中接触小面是在中部,而猿类的第一前臼齿呈扇形,长度有点倾斜,因此第二前臼齿近中面上的接触小面向舌侧有所偏移。这是人和猿很重要的一个特征区别。根据这一点说明巫山标本应该属于猿类而非人类。
科学的认知总是不断地探索升华,在反复地探索中前进。真理是越辩越明的,争议是正常的。吴新智院士在同我们的接触当中,还不止一次提醒过:包括你们的陈列和宣传材料当中,还应当跟上新的研究成果,要及时调整。后来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三峡古人类研究所继续做了大量的工作,很有成效,魏光飚所长等在《国际第四纪》(Volume 354, 15 December 2014)上发表了一篇总结性的文章(Paleolithic culture of Longgupo and its creators),提出是否可能存在着“一种具有思维能力的高等级灵长类动物” 。
1987 年科考队在遗址化石现场进行探井作业以获取准确的地层层位资料
现在我们谈人、猿的问题,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后,从猿到人的观点是很普及的,大家都很熟悉的两句话是“古猿下地”“劳动成人” 。古猿下地就是直立行走,劳动成人就是制造工具。但是随着科学研究的发展,在南非的丛林里面发现黑猩猩也能制造工具。所以关于人的定义,后来就只强调直立行走。
总的来讲,关于“巫山人”的问题,关键有待于更多新的化石材料的发现。现在的工作恐怕只能说是初步揭开了序幕。通过今后持续的艰苦探索,长江文明最古老、原始的曙光是不是也会同样在我们壮丽的长江三峡出现,作为巫山工作启动、破土的一员,于鲐背之年,我期待着,并为之祝福。
文稿:方其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