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国门大开、行船技术突破,各地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密集;民国初期,通俗教育兴起、报纸新闻业起步,人员、信息交流越来越频繁,全国各地越来越需要一本介绍自己城市的通俗指南,相当于今天“City Walk”手册,最初的命名大抵是“XX指南”“XX一览”,后直接演绎为“XX旅行指南”“XX名胜指南”。
此类城市指南,内容主要涉及城市地方史、地理、交通、实业、民俗方言、法规、食宿游览、名胜古迹、地名注解表、街道对照表、杂录等。重庆作为西南重镇,1914年便有了半文半白版城市指南读本[1],从1933—1947年,更有本地出版先贤持续出版《重庆旅行指南》[2]和《重庆指南》,而寓居重庆的“下江人”也不甘寂寞,间有出版《陪都要览》《重庆风光》等书籍,如此一类“故纸堆”,正是阅读民国、战时重庆城市风貌的最佳参考书,更是赘续城市记忆的重要载体。
自蜀来渝的领读者
宣统二年(1910年 ),简阳人傅崇矩[3]编制的《成都通览》大作终于面世,一举拿下成都报业创始人的头衔。但他不甘心于在成都的所作所为,因为他深知,要想真正在四川盆地有所作为、扬名立万,必须征服另外一座城市,那就是川东重镇——重庆。
转眼进入民国,举国革体。1913年某个深秋的早晨,傅崇矩收拾行李,从成都出发来到重庆。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搜集这个城市既往的《重庆府志》《巴县志》和各种地图,看着那些规制严谨、体例严格的志书和详绘山水、细具街巷的地图,他心中有数了,开始盘算着自己的重庆计划,以《成都通览》的逻辑,编辑一本更加白话的《重庆指南》,并突破成都模式,详绘地图,图文互证。
对于重庆,傅崇矩并不陌生,他一生曾六次造访渝州,其中第一次最为偶然,是因为儿时随父亲前往开县(今重庆开州区)任职,而因“七月大水,在江州阻水三日”[4],期间其父对重庆的描述,让他留下深刻印象,“天生重庆,因城在石上”。后几次再过渝州,便对这个城市有了更理性的认知,“地接滇黔联指臂,江通吴楚扼咽喉,宝街珠市山阴道,鬓影衣香水上楼”。第六次造访重庆的傅崇矩,已经有了《成都通览》的成就,此次之行,他一路“问禁问俗”,抱着解决“人地皆生,食宿游览,东西莫辨”等问题,发愿并动手编辑一幅详细街图和一本重庆通览。
1914年春节前的腊月二十五日,第一份《重庆指南》面市。此版《重庆指南》主要为外地人服务,所以有不少风花雪月场所之描述,通体略显粗略,这估计也是未被广泛推介之原因。其中“旅馆卷”介绍,“重庆旅店分五种,一曰旅馆,二曰客店,三曰干号店,四曰寄宿店,五曰水桶店,据本年一月之调查,旅馆凡一十六家,客店凡三百余家”“旅馆附有餐馆者,如蜀东旅馆、四时春、大江东等,是为旅馆较为安好,上等价有被褥,并有电灯”。如此之类信息甚为详细,而“餐馆”篇也是如此,“近来重庆饮食店最为发达,大小餐馆及酒食馆,凡数百家”,并费笔墨细致罗列了不同档次酒席的价位和配菜。
最能反映出傅崇矩读城能力的,当属于其对重庆街道的描述。民国初年的重庆城,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老城,街巷空间已经固化,城市大的地理格局已经数百年未曾发生改变,生活在重庆城内城外的百姓,早已司空见惯。傅崇矩凭着自己敏锐的观察力,迅速把这个城市标注为 “上下半城”,精准地锁定了这个城市独特的山地结构,定下了一个众人皆知的论断,并影响了此后的百余年。傅崇矩如是描述:
“渝城分上半城、下半城,大梁子以上为上半城。下半城街市尚平,上半城则坡坎多,繁盛之街道为陕西中街、陕西上街、县庙街、白象街、三牌坊、新丰街、新鼓楼、老鼓楼、绣壁街、打铜街、打铁街、大梁子、小梁子、较场街”。
1914年版《重庆街道新图》,这是民国重庆较早可见街道细节的城市地图。
同时,更为熟悉成都的他,还把两地的街道做了一些对比,“街道与成都不同,成都街道多成非字,渝城街道多曲线及三角形,成都路平,渝城坡多,成都街面宽,渝城街面窄,成都人烟稀,渝城人口密”。
事到细处,方显功夫。傅崇矩将其对街道的观察,附注于《重庆街道新图》,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将城里的街道,分成了三大类:有四时不干之街道、有坡坎之街道和最繁盛之街道。“四时不干”对外地人来说或许不易理解,因为重庆城内饮水不易,挑水工从早到晚,从长江和嘉陵江边将水挑运到城内各个地方,满足一城百姓的生活起居,路上泼泼洒洒,街面潮湿,自是难免,固有“四时不干”一说。
虽1914年版《重庆指南》推广不够,然傅崇矩并没有放弃对重庆的通俗推广。1917 年,也就在傅崇矩去世的同年,他在《重庆街道新图》着彩加墨之后的《重庆街道全图》面世,此图的空间范围更大一些,至今仍是解读重庆民国初年城市历史的重要舆图。
重庆指南为城市编黄页
自民国之后,旅游业开始起步,对于城市指南的需求在加剧。1919年,中华图书馆编辑出版了《北京指南》;1925年,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编辑了《上海指南》;同年,湖南史地学会出版了《长沙一览》、 六艺书局出版了《游杭指南》;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于1924年出版了《游川须知》之后,商务印书馆于1926年出版了《四川省一瞥》,然而此时,由于川省年年内战,格局未定,截至20世纪30年代初期,重庆并没有一本自己的城市旅游指南。
最早的重庆指南当为应急之作。1933年,在渝乐山人杨世才和同乡好友唐幼峰得知中国工程师学会[5]即将于1934年考察四川,并造访重庆,而彼时重庆居然没有一本通俗易懂的旅行指南,于是两人一拍即合,于1933年出版了一本《重庆旅行指南》,虽条目粗略,但也通俗易懂。
1937年,国民政府西迁重庆。比起上次的考察团行为,此次西迁更是历史性大事件,嗅到机会的杨世才,再也坐不住了,决定再编一本升级版的《重庆指南》,献礼当下的重庆和时局。杨世才在1937版《重庆指南》“编者小言”中也说明了缘由。
“自从抗战开始,国府移渝,民族复兴根据地的本市,一时蔚为各种事业的中心,各省到此间来的人士,源源不绝,问题便发生了,后来会见郑璧成、王拂禅两先生,偶然说到此事,他们就鼓励本店应该尽力于这一方面,而我就决然自承其职,来干一下。”
1937版《重庆指南》封面,后有人书写“未经倭寇大轰炸前之重庆”11字,表达了此书出版的特殊时期
说来容易,而此时政局变化很大,这一版本《重庆指南》的编辑也实属不易。“起初以为既有两书可作蓝本,轻而易举,心里自然胆壮,满以为一席剪刀浆糊便可了事,结果实际上哪里是这回事?从十一月半着手调查、收集材料,经过整理、编稿、付印、校对,当中国府各部会院继续迁渝,又须等待各处的地址决定后,才可以加得进去,又因为人力不够的关系,除了比较次要的材料,由李杰、范毓兰两君为我奔走收集讯问调查抄录外,其余重要一点的,必须自己出马,所有整理、编辑、审查的工作,均一人自任,有时还得亲自送稿,深夜的工作经过半月,如此麻烦的生活,直到出版时足足两月又一星期。”
熬更守夜的杨世才,1937年年底总算将最新一版的《重庆指南》送到山城的各个书店,成为很多外来人了解重庆的最新指南。这里面除了较早的国民政府移居信息外,还有很多实用价值,如“居住”篇介绍,“本市佃屋,在昔距热闹街市愈远愈便宜,城内比城外贵,最近则反是,其原因不外受中日战事影响,重庆距战地较远,各省避难者纷纷来此。国府移渝,更增加大批公务人员及其眷属,而国府及各部院会地点又多在新市区,故近来城外空房子几乎全无,而出租城内空房子比较不少,但旧式房屋为多、城外新市区房租,最近一月来已飞涨一两倍,原前每一房间季租二十元者,现在须五六十元,城内每间五元至八九元仍可租得”[6],这些显然为外来者提供了租房的参考建议。
这份《重庆指南》既是当时重庆提供了有据可查的城市黄页,也成了日后杨世才的重要事业组成部分,从1937年—1948年,《重庆指南》时有延续,目前存世可见的有1937年、1939年、1940年、1941年、1942年、1943年、1947年、十周年特刊八本。在目录上,所有版本大抵都设有疆域、气候、户口、公共事业、经济、交通、经济概况、食宿游览、名胜古迹、专门人才、重要工商行等栏目。
此时,彼时重庆外来者甚多,不熟悉渝城的他们,对“交通”信息诉求很具体。《重庆指南》详细罗列水道、旅行社、轮船公司、报关行、转运公司、堆栈、华洋商轮一览表、上下游轮船票价表、力夫搬运行、滑竿和出租汽车价目表等信息,陆道车站、航空公司及机场、邮电、电报、长途电话、市电话、乡村电话,也应有尽有。
杨世才十分关注时局,1939年版《重庆指南》开始,经常会看到“民族更生,复兴指南”[7]“战下去!战下去!战下去!服兵役不论贫富、有钱的出钱,还要出力、肃清一切主和的民族败类、到前线去!到前线去!”等宣传口号。1942年,还专门出版了“陪都建立周年纪念刊”,其中也专门刊载了关于陪都成立的“1940年9月6日国民政府明令”和“林主席祝词”。[8]而此版指南中,也第一次出现了“陪都新八景”,而这一时期栏目中,多了关于“防空洞”“近郊交通”的信息。
同时,随着大量外地企业移驻重庆,此时的《重庆指南》中,开始大量出现外地企业的广告。如中国航空公司和广东省银行,就曾占据过1939年和1940年的《重庆指南》封面。
1939年《重庆指南》的封面。
1940年《重庆指南》的封面。
1947年,时值《重庆指南》出版10周年的纪念年度,此时抗日战争已经结束,杨世才的媒体地位也已经很高,他主张出版了《重庆指南》十周年,在当时经济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渝城诸多企业,上到银行、保险、信托钱庄,下到牙科诊所、五金商店、文具店,都争相在其杂志上刊登广告。时重庆善后市长张笃伦也前来凑热闹,亲自为特刊题字,并在书中刊登肖像照片,以志恭贺。
1947年重庆市长为《重庆指南特刊》的题字。
寓居者也为城市作导览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大量下江人移居重庆。面对陌生的城市,两眼一抹黑,一时类似《重庆指南》的书籍,开始大量出现。
先是本地的出版社开启了“旅居向导丛书”。1938年,巴渝出版社开始出版《旅渝向导》,此书分入境问俗、登岸、日之夕矣君何往、吃、杂项、娱游、风土记等7章,书后还附有重庆市街道图、各种车船价目表。
《旅渝向导》为外地人考虑得很周全,其“气候卷”直接开启比较模式,“上海、汉口都是长江上比较暖和的地方,但是重庆的气候,还要比较暖和些”“如果你到重庆来避寒,也许可以得到相当的满意”。[9]而对于山城的特点,作者也毫不隐晦,专门有章节描述“上坡”一事,“重庆依山为城,因此任何地方码头的石级,都没有这里的多而且高,上坡时很是费劲,走惯这样坡路的本地人,上坡一次,尚不免累得气喘吁吁,没有走惯的人,当然更不用说了。”[10]此书作者颇有风雅,第三章用“日之夕矣君何往”来命题,其实主要是介绍重庆旅馆和住宿店的情况。
1942年“旅居向导丛书”有了延续,新重庆出版社出版《新重庆》[11]一书,着重介绍市区概况、风景名胜、文化交通、机关团体等21部分,大量的图表目录,罗列重庆各种机构的详细地点和电话,更加图同近代的“城市黄页”。
而此版本更早、更有学理性的《新重庆》出自民国作家陆思红之手。该书扉页首先用两幅长图,反映了重庆城区和长江南岸的城市风貌,作者在自序中坦言作此书的心态和缘由,“由汉入渝,屈指旅重庆甫告匝岁耳,以此短暂时见闻,见闻寡陋,自不待言,乃不知藏拙,贸然执笔草是书,复阅一过,悚然浃背,但古人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土著人士,对本地风光,每习见不以为奇,尤其名胜古迹。”
1939年《新重庆》一书中引用的老照片。
陆思红所作《新重庆》绝对是一本相对细致的重庆读本,全书分成市政沿革、市政府组织现状、历史上的重庆疆域、开埠与租界、市区勘划经过、地理上的重庆形势、城与码头、新市区、马路与街道,人口、气候与雨量、警备、防空、名胜、交通、风俗、生活状况、工商业、物产、教育、俨然一本微缩版的志书,详尽地介绍重庆的林林总总。
此间,不少外地人以“新都”“陪都”命名重庆。1941年,周俊元《陪都要览》[12],全书分陪都素描、话古、述胜、散记、调查统计、南泉、北碚7部分。书前有卷头语、陪都风光图片7幅,对南泉和北碚的实地调查,还有街道图、新旧街道对照表,算是读城者中费了心思的人。
1942年,陪都鸟瞰编辑社出版了《陪都鸟瞰》[13],介绍了重庆的沿革、生活、消防、交通、经济、文化、中央机关、近郊风景名胜,开头用“关于雾的话”拉开重庆的家常,作者都是外地人。
以精神堡垒为元素的《陪都鸟瞰》封面
另有一份关于“新都”的细致描述,当来自吴济生的《新都见闻录》[14],比常规的指南更具可读性。就“餐馆”的考究,就可见作者的功夫。
(重庆)菜馆范围之最大者以往常推留春幄(陕西街)、暇娱楼(县庙街)、重庆餐馆(关庙街)、滨江第一楼(下陕西街)等四家,号称菜馆业的四大金刚。自去年滨江第一楼停止营业,将全部房屋出盘与民生实业公司后,有成渝大饭店(三圣殿)继起,范围与上述三家相伯仲,后来成渝大饭店也将大部分房屋关为旅馆,仅留小吃部分以维门面,所以实际上只有三家鼎立着。[15]
故纸堆里封藏着这个城市的历史记忆和底蕴。而今重庆作为全国最著名的旅游目的地,吸引了重庆及来自全国各地的自媒体,他们正在以“赛博朋克”“网红重庆”这类具有噱头和新奇吸引力的新的“重庆指南”,通过海量的作品以流量来快速重塑重庆的城市形象和符号记忆。一方面,这确实短时间内提高了重庆作为旅游目的地城市的热度和知名度;另一方面,却难以避免在不断弱化着这座城市的山水自然和历史文化特质,更不用说那些经常掐头去尾甚至以讹传讹的流量作品了。
自媒体时代,文旅需要热闹,同样需要本土学者扎根本土的持续深耕和真实传播,需要有扎根于本土的地方文化自信。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系统梳理传统文化资源,让收藏在禁宫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让这个城市不只有网红的颜值,还有历史文化的气质,更有居民美好生活的烟火气。
注释:
[1] 1914年,傅崇矩(亦作傅崇榘)曾编《重庆城》,内文亦作又名“重庆指南”。
[2] 1933年,唐幼峰、杨世才曾合编《重庆旅行指南》,是重庆第一本通俗城市指南。
[3] 傅崇矩(1875—1917年),字樵邨(村),四川简阳人,后随父迁成都。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于成都创办第一家公众阅览室,后出版成都第一张科学性报纸《算学报》,是成都通俗教育和报业开创者,其所编《成都通览》至今流传,而其《重庆指南》鲜有人知。
[4] 傅崇矩,《重庆城》,1914年印本,今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典藏室。
[5] 1918年,在美的部分中国工程学留学生发起成立中国工程学会,后来,中国工程学会逐渐转入国内,逐1931年,国内的中华工程师学会与中国工程学会合并,定会名为“中国工程师学会”,该组织于1934年考察四川,著有《中国工程师学会四川考察团报告》(1935年)。
[6] 杨世才,重庆指南,1937年,第93页。
[7] 杨世才,重庆指南,1939年,第34页。
[8] 杨世才,重庆指南,1942年,第27页。
[9] 杜若之,旅渝向导,1938年,第4页。
[10] 杜若之,旅渝向导,1938年,第12页。
[11] 陆思红,新重庆,中华书局,1939年。
[12] 周俊元,陪都要览,自力出版社,1941年。
[13] 何玉昆、卞愚侠、张克东,陪都鸟瞰,陪都鸟瞰编辑社,1942年。
[14] 吴济生,新都见闻录,上海光明书局,1940年1月印于重庆。
[15] 吴济生,重庆见闻录,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71年,第173页。
(感谢重庆市地理信息和遥感应用中心八二四研究所所长张海鹏对此文的支持)
图文:张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