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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溪老街 ——篱落疏疏一径深
发布人:  2023-01-27

立于初春的泥溪场口极目远眺,听见冬天的离开,我在此时此刻醒过来。作为外乡人,恐怕没有比北宋文学家谢逸的这首《江城子》更为贴切的诗词,来传达邂逅泥溪老街这短暂一瞥的初印象了。

 

江城子

杏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扬残红。

野渡舟横,杨柳绿阴浓。

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

夕阳楼外晚烟笼,粉香融,淡眉峰。

记得年时,相见画屏中。

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泥溪码头

 

01

远山空蒙,嘉陵江流经此处,被低矮但硬刚的斗篷山(也有地图标为头蓬山)阻挡,被迫绕行,拐出了一个欧米伽(Ω)型的大半环。由远及近:深水静流,江平万倾河滩旷;渡口闲舟,清幽典雅心净爽。这江环的圆心名曰“泥溪嘴”,近两年经口碑发酵,已成为踏青、露营、耍水、亲子的胜地。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生长于斯的网红IP“唐风肉肉”缔造者、笔名为“萧三闲”的一名本土作家还将滋养他的嘉陵江和两岸泥溪写入场景,架构出一部46万字的跨越百年城乡变迁画卷的川东风俗小说《乌托之邦》。

 

泥溪正街

 

泥溪老街即泥溪场,位于合川区中部偏北的嘉陵江左岸,距城区8公里,现属钱塘镇金子社区管辖,因江边小溪多黄泥得名。场口坎下,能看到一片凹陷的约莫六七亩大的黄泥质接江消落带盆地,形同巨型“牛滚凼”,入江小溪在这里分叉画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中国龙”——泥中有溪,名副其实。据《合川县志》记载,雍正六年(1728年),合州不再辖县而成为单州,下设4里73场(其中明月里辖区最大,辖嘉陵江以东和华蓥山地区一带共39个场镇),泥溪场属“明月里”。清朝的里甲制度以纳税户为单位,每110户为一里,显然当时人口不多,但称其为“场”,至少说明人们已经在此聚集而居,成为周边散居农户的商品交换市场了。这样推算起来,泥溪老街至少也已有300年历史了。

 

泥溪得名

 

了解老街,坐标先行。从地图上看,嘉陵江从四川武胜县的清平镇、真静乡进入合川辖地至城区与渠江、涪江交汇,约80公里的江段有如巨龙腾跃5个拱,此处恰位于第3拱的龙背顶上。不像长江下游的江南人们那么文雅寄情,什么丽生滩、兴隆洲,川渝地区似乎讲究大俗即大雅,印象中重庆有多个江中之岛被简单粗暴地谓之“中坝”,而从泥溪场向上游望去可见一岛却破例,独名“大中坝”。江对岸有一突入江中的陆地即是泥溪嘴,尽管江左江右的两个“泥溪”近在咫尺,“扯起嗓子一声吼,对岸感觉地在抖”,但若没有渡船,从泥溪场到泥溪嘴的车程长达31公里,路况不佳需耗费一小时。

 

柴门篱笆

 

02

车驻泥溪老街场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颗粗壮的麻柳树。麻柳树,学名“枫杨树”,树冠宽广,枝叶茂密,是落叶大乔木。它耐水耐寒,生长快,适应性强。麻柳有微毒,树根、根皮和叶均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具有祛风止痛、杀虫止痒、解毒敛疮之功效,对于风湿痹痛、牙痛、疥癣、疮疡肿毒、溃疡日久不敛、汤火烫伤、咳嗽等都有一定的治疗效果。

 

枫杨麻柳

 

我对麻柳树有极深的感情。90年代读小学期间,父亲抄纸、母亲烤纸,他们不分白日昼夜忙着72道工序把构皮树通过系列神奇手艺转换化成一张张薄过蝉翼的纸张,每天只睡凌晨四五小时,一天可产得引皮纸一扎。一扎十盒,每盒100张,每张如同一块边长60cm的地砖大小。引皮纸,顾名思义,是当时烟花爆竹引线产业所必不可少的承载火药芯的外包捻纸皮,也可卷入驱蚊熏香药粉后制成导火索形状的蚊烟,甚至被银行揉搓成线用作人民币的捆扎绳,牢实而富有韧性。阳历日逢三、六、九,父亲即用自行车将纸捆驼至屏锦铺赶场摆摊,以换得三五十元维持全家生计。天长日久泡在纸巢中的纸浆水里,加之沙蚕细菌,父亲的手被腐蚀啃噬得千疮百孔,溃烂发痒,不知他在哪里寻得良方,即是把麻柳树叶搅出汁来涂浸双掌。就这样,双亲日复一日弯腰佝偻,熬过了寒凊酷暑,抚育之光照亮了我们三兄妹的成长路。《后汉书·蔡伦传》中记载:“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缣帛者谓之为纸。缣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伦乃造意,用树肤、麻头及敝布、渔网以为纸。元兴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故天下咸称‘蔡侯纸’。” 所谓“树肤”,就是指构树皮。20世纪90年代初,高效率的机器造纸取代了手工业,构皮纸工艺如今已经作为“蔡侯纸”的活化石,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予以专项抢救和传承,“传儿不传女”的匠术绝活知识产权保护旧传统也已打破。虽然父母亲在劳作中的坚韧身影已成为记忆,但依然在为我持续供给着精神养分。

 

麻柳树枝叶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老街现呈L型,占地面积约1.35公顷,分上下两级台地,沿江依山而建的上台地为老街主体,黄葛树掩映下的泥溪正街,青石板块铺就的“径深”长约200米。主巷两旁一溜门板铺面,一间紧挨着一间,一幢紧靠着一幢,看起来百年老店极多,普遍为条石基础的砖木结构或木制穿斗结构的川东民居风格。川东民居广泛采用全楔式木结构建造,并因地制宜、就地取材、随势而筑,以石下基础,以木为梁、楔、柱、椽,以竹笆做骨敷泥抹灰为隔,以砖或土、石砌墙,以草、瓦盖顶,空间丰富多变,层次错落有致,造型空透轻盈、色彩清明素雅,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凝结着抗地震、防水灾性的民间智慧。不少旧宅老屋已人去楼空,年久失修,大多破损且铁将军把锁,显得摇摇欲坠,放眼望去,空街清冷而寂寞。

 

老街深径

 

03

清朝道光年间,因嘉陵江水运而兴,泥溪场沿河已是商铺林立;光绪年间改里甲为乡镇,泥溪场已形成一条约50米长的街道,与相邻的金子沱、沙鱼桥、钱塘镇、倒石桥一并属7镇7乡中的金沙乡。清末民初时,泥溪老街已是嘉陵江边较为繁华的乡场之一。民国时期已与金子老街、龙洞沱老街、草街子老街并称嘉陵江合川段的四大老码头,1941年的基层区划资料显示其已不再属于金沙乡而独立建制为第三区(区公所驻云门镇)所辖泥溪乡。虽非“镇”的建制但泥溪上升为“乡”,表明那时的辖区人口也有近千户了。解放后仍为乡,1958年改公社,1983年复置乡,1993年置镇,2001年6月撤并入钱塘镇。

 

扫街行者 (曾小彤摄)

 

在上世纪90年代前,这里仍是繁华一时的水陆码头。直到80年代,我国汽车仍然不多,木板车斗的老解放、老东风卡车载重不过5吨,广大农村公路运输不甚发达,人们肩挑背磨,靠水吃水,能有水运之利已属幸运。《乌托之邦》写道:民国年间泥溪嘴和泥溪场是嘉陵江边重要的水码头,上通金子沱、钱塘,下达云门、合州,这座小镇常年挤满了繁华。当年,嘉陵江中上游各地,包括从金子沱山上砍下来的树扎成木筏,成百十组地满载木材,浩浩荡荡铺成一片顺嘉陵江而下,放到百里外合川城的木材商贩,换得一笔种地种不出来的血汗钱。有意思的是,这些徘徊在江面的木筏上,有人躺在木筏上睡大觉,有人聚在木筏上打牌喝酒,有人则干脆跑到泥溪嘴老街上逍遥半天。

 

条石房础

 

04

老街虽老,但深蕴现代管理智慧的“基层治理”“清单革命”在泥溪无所不在。每一户的显眼位置,都钉有钱塘镇政府制发的“门前四包”责任牌:包卫生、包绿化、包秩序、包管理,把主人家需要打理的责任列得一清二楚。如果把宋代陈元靓所著《事林广记·警世格言》中的“自家扫取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这句话仅仅权作批判“过河拆桥、自私自利”的借口,未免太过武断片面——毕竟每家都真能整齐划一做到扫净自家雪已殊非易事。“中国船王”“北碚之父”卢作孚的“训练人是一切问题的中心问题” “人人都能自立,人人都能立人” “愿人人皆为园艺家,将世界建成花园一样”的理念和梦想,依然对今天的乡村振兴和基层组织振兴有着启示意义。

 

门前四包

 

清单设定也并非一成不变,一切都从当地当时和管事主体的实际出发:比如沙坪坝区城市管理局制发的“门前三包”为包卫生、包秩序、包设施,而同区的双碑街道则更加心思缜密,将“三包”加上绿化、市容“门前五包”。人就是这么奇怪,清单有否效果大不同:如果一个单位或家庭有着一个整洁清爽的环境空间,我们往往会生发出对主人的敬佩、办事可以信赖的心理暗示。但有的单位工作人员忙于业务疏于整理,桌上地上杂乱无章,工作思路也变得毫无头绪。其实磨刀不误砍柴工,每天上班公干前花10分钟列个今日待办清单,往往事后会惊讶于自己这一天的高效率,成就感掌控感油然而生。下班前固定10分钟做个资料归档、桌面整理,借助规整物品来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和思绪,往往也会不经意中灵感乍现,顿觉脑清目明,在放松的心态中生发出即将见到家人的喜悦。一向崇尚精益管理的日本企业推行的“5S法则”就很值得借鉴:整理(SEIRI)、整顿(SEITON)、清扫(SEISO)、清洁(SEIKETSU)、素养(SHITSUKE)。其原理就是以清单维度倡导从小事做起,力求使每位员工都养成事事“讲究”的习惯,整理清爽的空间,营造一目了然的工作环境,培养员工良好的工作习惯,进而提升工作质量、效率和个人修养,塑造良好单位形象。

 

清单革命

 

在全面推进依法治国基本方略的新时代,公权赋予居民责任不是靠凭空硬压的,必须“科学立法,严格执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否则有侵犯私权的嫌疑。邓小平同志在回答外国记者如何避免类似“文革”那样的错误时说:“我们这个国家有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缺乏社会主义的民主和社会主义的法制。现在我们要认真建立社会主义的民主和社会主义的法制。只有这样,才能解决问题。”调查研究、公共参与、征求意见、专家咨询、风险评估、合法性审查、充分酝酿、听证论证、民主集中,而约成法。泥溪老街绿色的责任牌上,书写着《钱塘镇农村环境卫生公约》。

 

泥溪小学

 

05

“见人见物见生活”,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这一理念,同样适合一个老街观察者。周末行游,走马观花,一天或赶两三地,停留不过一时半会。虽然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但“人生若只如初见”,看的老街多了,要把每条老街都用原创性的文字记录描述下来,反而不是件容易事。要想有所收获,非得备一套常用访谈提纲不可,否则很难深入地主导对老街居民的访谈,也不会有意识地设法去撬开他们的话匣子。他们上辈祖辈关于老街的来历传说,他们见证的一口井一栋房的历史渊源,他们在老街生活几十年的经历事件、感想体悟,都仍将沉睡在他们的记忆里,我们外来者,就很难去深入了解到一个老街独有的人文历史自有特点。

 

泥溪老人

 

泥溪老街的往事,我所知甚少:上山下乡、“启蒙”过80后一代的伤痕文学的主角知青们有人到此插过队;见心明性,慈悲济世的巴蜀传奇高僧,传说享年124岁的乐至县报国寺离欲禅师少年时在这里读《金刚经》而顿悟。这里还有洒下英雄鲜血的红色热土,是1948年中共川东地下党领导人王璞(1917—1948)、陈伯纯(1919-2008)在国统区领导发动配合解放战争的合川华蓥山金子沱武装起义地之一。

 

合川金子沱武装起义连环画(曾小彤摄)

 

沿街里走,一个挂着18号门牌的建筑已经没有了房顶,社区居委会尽职尽责,挂上了“危房危险请勿靠近”的警示牌。5层石础上砌着砖墙,石质门柱里,两道被漆成浅蓝浅绿色的门扇,散发着历史纵深感。蓝色或许是五六十年代公共建筑用漆的标准色。记忆里,小伙伴一声“走哦,拿起瓶子去打油”,一群十岁的孩子们便揣着父母给的毛毛钱,带着队上分给各家的供应票,走上七八里路去公社打煤油、酱油、菜籽油。到达排队时,我看到的公社大门也是这种颜色。门楣上装饰着木棍制作的透气格栅,中间一个红十字,标识着这里曾是乡(公社)卫生院的建筑,其上的门额被分成8格,镶嵌着“中国共产党万岁”七个美术字,末尾还有一个小空格,想必原是已经掉落的感叹号。门左的窗格里,一棵藤三七悄悄地探出头来,给陈砖朽木增加了一抹生气。

 

泥溪医院

 

06

除夕初一、清明节气、中元秋尝、九九重阳,中国人祭祖思源、慎终追远的民俗渊远流长。距老卫生院不远的一条支巷里,一户人家围桌而坐,手头不停地忙碌着,像在糊信封,装信封。在这个不再写信的信息化时代,莫不是这里还保留着寄“平信”的传统?我们一群城里来客,大多年少脱离乡土,未能深入习得和传承上辈人的风俗习惯,更何况有的地方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询问得知,原来他们是在以白纸为封,分装着一沓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祭祀用黄表纸。浅薄如我,经常会想,纸价廉而何其多,天地银行超量发行,那个世界必然通货膨胀亦。近读《礼记》,其《中庸》篇有说:“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事在这里也通假为侍,即对待往生的尊长,也要像他仍在世一样孝敬。他已经不在了,我们还当他存在,心里就和他有感应。

 

袱子封包

 

祭祀究竟是什么?祭祀不是宗教,祭祀只是为了感恩我们的祖先,你心中有天地,天地就和你有感应,这就是祭祀,是中国古代人基于灵魂不灭观念而衍生的孝道思想的一部分,也是科学时代今人借以怀故讽今的道具仪式。但同时,明知所亲既去,万不可再当作在世一样的侍奉,除非是傻子。因此《中庸》又言:“之死而致死之, 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 不知而不可为也。是故竹不成用, 瓦不成味, 木不成斲(zhuó,雕琢), 琴瑟张而不平, 竽笙备而不和, 有钟磬(qìng)而无簨虡(sǔn jù,悬挂钟磬的木架)。其曰明器, 神明之也。”原来,明器就得制作得似是而非、象征寓意,而不能具实用功能,比如纸房子。那种土豪祭祀烧真钱的行为,不仅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币管理条例》之法,更不是真孝至孝的应有规范,而且有违3000年的中华礼制传统啊!

 

祭祀意象

 

为什么泥溪老街的人们这么讲究呢?原来这是在为本地民俗七月半“烧袱子”作准备了。袱子由祭纸演化而来,意在用信封“寄”给祖先亡灵,以求更好地庇佑子孙。先裁纸成“钱”,再以“钱”为芯外用白纸封包,封包正面写明为什么事“号”袱子,“俸”给谁,谁“俸”的,与烧袱子之人是何关系,何时烧(一般是在七月十五之前几天);封包背面用浆糊封口,接口处书写“第X封”。“七月半、鬼叫唤”,袱子之俗不仅是合川的祭祀传统,也是大半个中国的祭祀传统。

 

幽宫残壁

 

“幽宫残壁白丝,楼亭廖寂风驰”。依坡而建的一座老屋后面,阶梯式的台地,堆叠着向天际延伸,断墙残垣,草木森森。由条石砌成的约米高的院墙,爬满了不知名的青藤,装扮出一道叠翠养眼的画屏。虽然已无尺椽片瓦可庇挡风雨,但斑驳的白灰墙依然挺立着,标示岁月磨砺后的泥溪老街依然挺立的倔强。

图文:沈祖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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